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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祖母

怀念祖母

作者: 金春妙 | 来源:发表于2019-03-22 10:42 被阅读0次
    《瑞安日报》3.30刊登

    我从小跟着祖母长大。

    祖母已去世多年,但对我的影响却无处不在,比如爱早起,比如爱讲故事,比如对粮食的珍惜,祖母的基因似乎更多延续到我的生命中。

    记忆中的祖母眼睛深陷,目光深刻锐利。额头皱纹如斑驳的老树皮,皱褶一刀叠着一刀,长满密密的故事。祖母开着一家杂货铺,说是杂货铺,其实是用油毛毡搭建在路边的四面透风的棚子,简陋的木板上摆着食品、生活用品以及简易药品。祖母每天凌晨摆摊,夜深了才收摊。那盏昏黄的白炽灯在雨天、在寒夜曾照亮多少夜归人。

    大概是经历过饥荒年代的缘故,祖母喜欢存粮。卖番薯的商船一靠近河埠头,别人是几斤几斤的买,祖母却是一箩筐一箩筐地搬回家。为节约粮食,煮饭时,她会掺几只番薯进去。吃饭时,她把碾得细细的番薯饭给我们端上桌,屋子里弥漫着香甜的味道。

    伴着祖母度日的是一台老旧的录音机,整日播放着鼓词,那悠扬的唱腔、苍凉的哀叹萦绕在毛毡棚上空,最后落在我的心上。《八英四美》是我听完的第一部鼓词,它很长,有几十个磁带。以年幼的我有限的理解力看来,它应该类似武侠小说吧:一个落难的书生,相遇8个叫“英”的女人,演绎一段段离奇爱情故事;期间又遭遇4个叫“美”的尼姑教化,练就绝世武功,在恰当的时机搭救君王,娶了8个老婆。故事杂糅了南戏中才子佳人的俗套和武侠书的经典片段,现在想来逻辑根本有问题,那时却津津乐道。每逢机子卡带的时候,我就把故事情节复述给祖母听。祖母惊讶于我的记忆力,只要有人逗留杂货店,便让我讲《八英四美》。我复述故事的能力得以强化,以致有一回经商在外的父亲听完我长长的复述,与母亲笑谈着要不要送我去学唱鼓词。

    祖母很会讲鬼怪故事。夜幕降临时,故事就沿着黑暗爬上来。祖母深邃的眼睛如镜头拉远:姐到妹家做客,妹热情款待姐,姐却心生歹念,把妹推下枯井。第二年,枯井里长出一丛翠竹……祖母的讲述低沉缓慢,声音暗哑却富有魔力。我把目光投向了远处——杂货铺的门前是一条河,河对岸是泱泱水田,抓鳝鱼的老农提着煤油灯行走在田埂上,摇摇晃晃的灯火营造出阴森恐怖的气氛。这时,耳边回旋着“你也说聊斋,我也说聊斋”的音乐,眼前浮现出中池塘中冒出长发女鬼的恐怖画面,吓得我一个劲儿往祖母怀里躲。祖母哈哈大笑,轻拍我的后背,“做人啊,要做好人,鬼拉恶人。”随后她唱起了“大刀向鬼子的头上砍去”,用的却是本地方言,很有意思。她的话题转到上世纪30年代日本鬼子进村的情境。我再次望向河对岸的田埂,那盏摇摇晃晃的灯这会儿变成闪着寒光的大刀,戴着头盔的鬼子歪歪扭扭进村……目不识丁的祖母用声音点燃我的想象,在我心中撒下文学种子。

    杂货店虽是小本生意,赊账却多,祖母只能在账本上画符号来代记。时间久了,欠账的人多,张三李四常常搞不清楚,很多账欠着欠着就没了。等我长大些,读书识了字,就成了祖母手中的笔。印象中有一中年老赖总是欠账不还,他再来买烟赊账时,我挺身而出,要求对方先还钱再赊账。对方破口大骂,作势要打我。祖母拦在我前面,反拿一包烟给那人赔了不是。我很不解,及至成年后,经历世事沧桑,才知道漫漫一生,早年守寡的祖母要吞下多少委屈和无奈。

    有一年暑假,我沉迷在《南方有嘉禾》小说中,看一页书望一眼祖母,试图从那沟沟壑壑的皱纹里翻出故事。祖母坐在暗影里打着瞌睡。我的心中充满悲哀,生于民国初年的祖母在我看来太老了,像松动的牙齿,随时脱落。祖父去世得早,祖母独自掌握着整个家族的秘密——上辈的恩怨,俗世的纷争。然而不等我发问,祖母的精神先于肉体发病——她得了老年痴呆症,回归到婴儿的混沌状态。离世前半个月,我去托老所看她。她坐在门头角晒太阳,对着明晃晃的天空唱道:“大刀向鬼子的头上砍去……”周围是一群跟她一样风烛残年的老人。我剥掉烤番薯的皮,拿汤匙喂她。她用没牙的嘴嘬着,嘬一口问一下:“你是谁家的孩子?”我答:“我是您养大的孙女阿妙。”她呵呵地笑,过一会儿又问“你是谁家的孩子?”

    ……

    祖母在九年前的一个春夜永远去了,把念想和祝福留在春天里。

    某日,我回老家办事,不知不觉走到了祖母生前摆摊的地方。油毛毡搭成的棚子早已拆除,空出的地亦浇上水泥,和马路连在一起。我静默在虚空里。

    河对岸是绿油油的水稻田,一派欣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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