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烛

作者: 风烛年华 | 来源:发表于2023-12-06 12:09 被阅读0次

    依山而建、滂江而起的土家阁楼正被小雨淅沥沥淋着,弥漫着一股崭新的、浓厚的古木气息。云层里翻滚来翻滚去的大气层正盘旋成一条远古而沧桑的巨龙,不断地向大地怒吼着,也不时露出尾子来鞭打着天际,划出那么一两道透明的闪电。雨点正不停地从天穹降下,浇灌下方多天来斥裂的土地。雨后,大山深处的这一方土地生长着的植被宛如雨后春笋般的陆续刨出土地,露出嫩芽,露出芽孢,在黄土地上、黑土地上,在布满苔藓的枯木根上、石头缝上。

    此时,街区因弥漫着雨水而显得寂翏、悠长、低沉起来。街头现正走出来一位戴着斗笠,外套一件蓑衣,背略显佝偻的中老人。

    雨点拍打着蓑衣跳动起来,沿着缝隙滑落下去,绵延不绝,好似乌江水被抽水机不断地抽走,流淌进田野、梯坎、沟壑与天空的云层。

    雨大了,路过土家阁楼门槛前时一两个坐在板凳上嗑瓜子的妇女便会扯着嘶哑的声音大声吆喝着,刘师傅,今天冒着雨也要上山给祖宗上坟呐。

    是嘞!再怎么说,清明的天气再怎么恶劣,该上坟时还是要上坟啊!

    当心路滑,小心点走哎!

    被称为刘师傅的中老人名为刘长生,是一名手工艺人,由祖辈传承下来的花烛闻名于十里八乡。

    刘长生冒着细雨上了山,给坐落在半山腰上的父母带来一点吃食:白菜豆腐,青椒土豆丝,一碗白饭,两个馒头,外加一碟酒。刘长生先是作揖,后跪下磕几个头,再作揖,摆弄着带来的饭食,嘴里念叨着,

    孩儿不孝,未能让你老享过一天福分。如今过清明,孩儿也未能带着一把纸钱、几根香、一对由你老传下来的花烛来孝敬你俩,更别说即将在洋房完婚的混账东西,说是什么赶时髦,屁!他就是不想继承这门老祖宗从六朝时传到唐,后至清,最后到我现在的手艺活。他还反驳说这是封建思想,传承老祖宗的东西怎么能是封建思想了呢?我代我那不孝子向你老忏悔来了。

    随即,刘长生又在泥泞,满是脏水的土地上,磕了几个响头,把石瓷碗里的酒沿着墓碑,像一条平缓的乌江水倒挂而出,洒落在泥泞的土地上。然又起身把坟头有一人高的杂草除掉,留下一根细长的木杆。按理说,这木杆上应该挂个纸幡,不料这几天大雨滂沱,把整座大山都浸透在了雨水中。

    刘长生拐出坟头,走进一片竹林。此时雨水小了许多,怕是被一片绿色一片褐色的竹叶挡住了。林中竹叶被西风吹得瑟瑟作响,压得一小片竹林弯起腰来。刘长生走到一根挺拔直立的竹子前,一只粗糙带有褶皱的大手摩擦着竹根,比划着,粗糙的手上沾满着竹子根部的褐色,脸上却露出满意的笑容,觉得这老天下起这场雨,却一下子找到了合适的材料,也不枉淋这场雨了。

    回过神来,刘长生从腰间抽出一把锃亮的斧头出来,把斧头别过脸去。亮堂的斧面还能看出一双周边被鱼眼纹覆盖住的浑浊的眼睛,满是褶皱的黄黑交杂的皮肤,一摞粗糙的白色络腮胡也没舍得刮。眼睛盯着面前粗壮且带着许多竖纹的竹根,一斧头下去,带着前两天尚未消散的怒火,只需这一斧头,粗壮的竹子咔嚓一声大响,便向一旁倾倒而去,砸落出一片依附在叶子上的雨珠,一阵脆响。

    三天前,外泊的航船拉着刺耳的“笛”“笛”声陆续停留在港口,为江边海岸增添了一抹浅淡的色彩,也为土家阁楼迎来了繁忙的一个季节。

    江岸躁动不安,陆陆续续的行人接踵而过。除了醒目得涂有金漆的拥有上百年历史的“思南古镇”牌匾,便数思南的父老乡亲为刘生华拉起的横幅,为远在外地打工的刘长生之子刘生华恭喜荣归故里。

    为什么要说是荣归故里呢?听说他在外面干出了一番事业,赚了许多的钱,带回来一个外地长得很俊的姑娘,正准备回家来结婚呢。猜想,这些父老乡亲恐怕有附和之意,连久久不再露面江岸的刘长生也在父老乡亲拥护下上了码头。

    拎着个皮箱子的刘生华看到来迎接他的乡亲们与父亲刘长生,竟不禁泪眼婆娑,带着身旁的女孩,打了打招呼,径直走到了刘长生的面前。刘生华看着面前当年追赶自己逃离家乡时健壮,满是黑发的父亲,却不知何时竟变得如此萎靡,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了。竟不禁感叹起来,十二年了,我终于还是回来了呀。

    老东西,你就算老死在岸上我也不会下船来看你,刘生华还依稀记得当年对刘长生说得这句不成熟的话,不自然地叫了一声爹,刘长生没回答,被玩得好的王蛮子推了一下。刘生华旁边的姑娘则大方地喊了一声叔叔,刘长生别过眼去,点了点头,便潸然离去。

    十二年前,刘生华正值青春盛年,反对着刘长生要传授给他的花烛手艺。刘生华固执地认为这门手艺赚不了钱,正是因为赚不了钱,所以母亲才会跑。刘生华是打心眼里不想学这门手艺。

    为了让刘生华学这门手艺,刘长生也是煞费苦心。在日常生活中,刘长生会不时地飙出一句关于花烛的制作过程,要制作好花烛,先得上山找到一根粗壮且带有浓厚竖纹又看起来正直壮年的竹子,才稳得住根基。若要让花烛燃得有铜色光亮出来,还要取上好的灯草给他裹上,最后放在石槽上,用棬油或是石蜡油像滚雪球一样一层又一层地浇灌上去。花烛在石槽里舞动着,它就好似一只在舞台中央舞动的红天鹅。

    然后用已经雕刻好放在一边凝固了的花粘贴上去,最终这个花烛是龙还是鼠,这得看你手艺把握的怎么样。

    学好了,你就算将来不干这行,凭着现在学得这门手艺去做类似的工作,在社会生活下去完全没有啥子问题。

    无论刘长生如何动用一切能力来说服刘生华,只见他一股子犟脾气从中爆发出来。刘长生觉得生了一个仇家,把多年磨炼出来的好脾气也被刘生华软磨没了,最终把刘生华绑在了柱子上。刘生华眼睁睁地看着刘长生完成了一对又一对大的龙凤烛、花烛。最终,刘生华借要解手的机会,逃离了柱子,刘长生追赶到了码头,两人对着江岸破口大骂。

    最终,刘生华走了,到了外地。刘生华先是搬砖,进厂拧螺丝,生活过得比绑在柱子上时痛苦无数倍,没钱时睡在天桥底下。偶然情况下,刘生华探听到,某公司正在王家装修房屋,需要工人,可在场的没有一人拦得了这门瓷器活,刘生华此时已饿得七窍生烟,管不了啦!死马当活马医吧!主动上前报了名。

    做工时,刘生华才发现做这项工作游刃有余,行云流水,很快就完了工,比一般人干得要好,老板留下了他。后来,刘生华在一系列的机缘巧合下,开始在墙壁上画壁画,先是画龙凤,画得有声有色,后开始画山水,行云流水,得到老板赏识,不到五年,便升到了经理位置,至此一日升天。

    回来后,也不见得来看我一眼,还是不是我儿子,刘长生故意把“还是不是我儿子”声音拉得很长很大嗔怪着,走向前,用斧头剔干净零零落落的竹枝,只剩下光滑浓郁的竹竿。刘长生随即把斧头别在腰间,把竹竿扛在脊背上,使原本有点弯曲的脊背显得更加驼了。

    人老了,也跟着没了力气,连这竹子也来折腾我,刘长生扛着竹竿一步一个踉跄走着,埋怨地说。

    拐出了竹林,外面的雨大了,雨滴在蓑衣上,滴在草帽上噼啪作响。刘长生站在半山之巅,仰望着在大山环绕的云雾,感觉身处仙境氤氲之中,脚下一片泥泞,覆盖着一些被雨水打得透明的石子。刘长生小心地走着,生怕打滑摔倒下去。

    前方是一段下坡路,荆棘林、杂草覆盖在两边。刘长生先是一脚试探,感到没事,路面没那么滑,心里放松了一下,抬脚,一踩,一滑。刘长生此时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带动着背上新砍的竹竿,滚落在荆棘林、杂草中,全身沾满了泥土,鲜血渲染着这一片灰暗的地方。

    这时,刘长生恍惚间回到了在由父亲制作的花烛照得铜色亮的洞房下,他来到了头戴红盖头,穿着一身红色的喜服坐着等他的妻子,也是那个生下刘生华在文革时期跑掉的妻子。

    文革前,蜡烛都是每家的奢侈物,更别说制作工艺繁杂的花烛。导致大多数人家点得都是油灯,只有少数财主人家才供得起花烛,另一个原因就是洞房花烛夜,少了花烛这能叫洞房嘛?再穷的人家子女结婚都会买一对花烛,导致那段时间刘家富水流油。上门提亲的媒婆都可以把门槛跨烂,刘长生却无一人顺眼,一个个打发回去。

    一天晚上,刘长生陪着年迈古稀的父亲喝酒,三杯过后酒瘾上头,竟一杯一杯地往肚堂里灌,最终不省人事,倒在了桌子上。随后进来几个壮汉和一个长得俊俏的女人把刘长生弄到了床上,期间费了许大的力,几个壮汉退了出去,留下了女人。

    到第二天早上,刘长生看着旁边衣衫褴褛睡着的女人,慌忙跑了下来,找到了老父亲,说,糊涂啊!爹。

    爹也老了,看你一个个地选不上,爹也着急,爹不就是想抱个孙子嘛?

    最后,刘长生看着蜷缩着膝盖把一颗沧桑的头埋进去的父亲,便欣然接受了这门没有感情的婚姻。

    过后几年,刘家被批斗了几次,花烛卖不出去,便开始走下坡路。娶回来的女人看到刘家落寞,便一天到晚没事有事地找刘长生不是,摆脸子,做出一副大爷的姿态来。最后,刘长生忍无可忍,扇了她一巴掌,她气不过,第二天就跑了,据说跑到外省嫁给了一个庄稼汉,生了两个小孩过起了日子。

    等几个青年把刘长生送进医院的时候,小命虽说保住了,可大命却没了,这还是在来得及时的时候。据那几个青年人说,还是看到了那根醒目的竹竿,才发现有人摔倒。

    等到刘生华赶到医院,看着躺在病床上憔悴的父亲,眼泪不受控制地沿着皮肤滚落在冰冷的地砖上。刘长生撑开了眼,看着病房窗外站在不敢进来的刘生华,招了招手。刘生华走进了病房,握着那只已经干枯的像树枝一样的手,不紧想起当年能是这只手拿着根竹竿把自己赶到码头联系在一起。

    生华啊!这几天我也想通了,你实在不想继承老祖宗的东西就不继承呗,有什么大不了的。看你现在的本事,你总不至于在这社会生活不下去嘛?当年我担心得也是这个问题,想着有个本事总比没有个强。我呢,对你就只有最后一个要求,别进洋房,你那怕不进我的家门,你去租个我们老家的木质瓦房,结婚时插上我做的花烛,彰显你没有遗忘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

    你能不能做到、你能不能做到,告诉我。

    爹,我能,我能做到,我不去洋房结婚了,就在我们家结,就在我们家结。

    刘生华痛苦地叫喊着。

    好、好。

    刘长生应答了两声安详地睡了。

    三个月后,刘生华办了出院手续,带着刘长生跨进了时隔十二年不曾进过的院子。院子经过翻修,已看不到原来用来盖房的茅草,已然被一片青色耀眼的砖头代替,好在还能在墙两边看到充满古老气息的石块,看得出房子的久远外,其它已充满了现代建筑的气息。

    栽种在右墙角靠着厢房的桂花树如今已枝繁叶茂,弥漫着浓厚的桂花香,树枝丫遮盖着脚下刚修起的马路。一层新的桂花瓣覆盖住了院子,房顶,马路上原先萎靡的桂花瓣。

    房子的另一头是工坊,面朝着大街,房头上钉着国家颁发的非遗物质文化牌匾,里面刻着涂抹着金色油漆的“思南花烛”。工坊下方栽种着野蔷薇草,活猪草,随着今季风地摆动,活灵活现地洒落着清脆的声音。

    刘生华进了山,扛回来一根竹子。刘长生说,一个人一辈子结婚就只有一次,不用花烛怎么得行呢?见刘生华半天不言语,又说,你进个山,扛根竹子回来,我怕你是忘了我们老祖宗的东西,当年死追着你不学,现在可好了,想学我也难教哦!

    刘生华先是用闸刀把竹竿一节一节的闸断,再用镰刀从中间竖缝处划破,削平,头削尖削细,用磨砂皮打滑,做成一根竹棒。

    刘长生在旁细心地指导着说,此工程既要耐力也要心力。心力,通俗来说就是你要带感情在里面,这样做出来的花烛才是活的,有感情的。

    工坊中,一老一小正忙碌着,刘长生搅拌着石槽里的棬油,看着冒出气泡来,宛如底下有鱼儿在吐泡泡似的。刘生华在竹棒上裹上了几层灯草,把竹棒固定在一个凹口的石槽里。刘长生从锅里用一个长勺挖出棬油,一束幽长的直线由三尺高的漏勺里倾倒下来,一圈一圈、一层一层,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终,一支蜡烛基本成型。

    刘生华他们要做得是龙凤烛,把蜡烛固定在石槽上,前面的风箱呼呼地转动着,石槽周遭已覆盖三寸厚的石蜡。刘长生拿出刻刀,先是要刻个大概龙的模样。很快,狰狞的爪牙,尖锐的牙齿,威严的龙头,飞舞的龙身,印在了蜡烛上。刘长生连赞几声好、好,你总算没有把我当年教的东西全忘了才好啊!正是这手绝艺,刘家花烛才不至于在文革之后又能重新开张。

    三天后,蜡烛彻底凝固。刘生华拿起蜡烛甩落几下不见的蜡渣掉下,便又固定在石槽上。龙的形象在蜡烛上显现出来,可就算如此,还不可称之为花烛。三天以来,刘长生与刘生华一直对这次龙凤烛的最后完工做了大量的工作,耗费几十张的图纸,用掉大量的棬油或石蜡油,都是为了最后的工序,粘贴。

    石槽旁有一个凹口,专门盛装棬油,前后左右是摆放得整整齐齐凝固了的石蜡:龙头、龙鳞、龙爪、龙尾。

    刘生华先用工具把一头龙头粘贴上小石槽上的棬油,然后粘贴到蜡烛上,用磨刀把多余的棬油轻轻地刮下。等到龙头凝固在蜡烛上,再小心地用夹子夹住龙鳞,一片一片地粘贴到蜡烛上,等到凝固。再粘贴上龙爪、龙尾,依次按此方法完成龙烛。

    即为龙凤烛,自然还差风烛,完成凤烛的时间相对比起龙烛多花了五六天。因为凤烛地制作,全过程里刘长生并未插手,所以全凭刘生华自己摸索自己完成。

    一月后,刘生华举行婚礼,车队像长龙似的涌进刘家大院门口,洋洋火火,一派热闹的景象。在有一辆车头一对新郎新娘相依小人的奥迪车停在了桂花树下,车门打开,刘生华在桂花树下迎接到了新娘,进了门堂,叩拜了坐在主座上的刘长生。

    随之新娘被伴娘带入洞房。白天一天刘生华一直都在外招呼亲戚朋友,喝得酩酊大醉,摇摇晃晃,夜深之后被几人扶着入了洞房。还一路吆喝着哥俩好啊!喝两胄啊!

    高挂的月亮透着一丝幻蓝的窗玻璃照射进了婚房,使得婚房还存有一丝光亮,但也幽深。新娘端坐在婚床上,坐立不安。一会儿,门被打开了,新娘问,谁!新娘子,是我,我是李燕儿哪,来给你点花烛来着,

    随即,整间屋子被花烛照的铜黄色亮起来。

    刘生华步履蹒跚地进了洞房,揭开了新娘的面纱,在龙凤烛照耀下的屋子里,充满着温馨,充满着浪漫。

    几月后,刘家花烛店一直未开门,街坊邻居也陆续来看望刘长生,说一些祝福的话,如,你老现在也算是阖家团聚了,我们呢,也希望刘家花烛店要一直长久地开下去。

    刘长生连口回答说,好、好、好!也告知乡亲,我绝不丢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

    再过了几个月后,刘家花烛店开张了,只不过,在里面忙碌的不再是白了头发的刘长生,而是正值壮年的刘生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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