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自己说,铃子,别睁眼!
如果我是个无赖的小孩,面对那个命令,闭目假寐装作没听到,或者躲球一样侧过身子,任球滚到一边污水沟去,我将继续沉睡,像千年化石一样顽固,偏偏我是个乖巧羞涩的孩子。
(一)
妈说,睁眼,我就睁开了眼。
屋子里有股呛人的烟味儿,鼻子说,“闻到了烟味儿,就该咳一声!”于是我就咳了一声,又多咳两声,作为对鼻子提醒的回报。因为我总是比大人期待的反应慢一步,就好像我的手无意间碰到烧烫的火钳把儿,这时候我应该大哭一场,可我只是过一会儿才轻轻“哦”一声,大人跑过来捏起我的手,放在嘴边吹时,红疤已经冷成一道乌青,盘在掌心。
烟味儿是从火炉那儿过来的,它就那么慢慢跑过来,不像小孩子要尖起嗓门,才能把人招来。半湿的桦木疙瘩架在火苗上,截成滚圆的一两节香椿,抟在炉边,薄薄一层冰晶,正化成水,顺着椿木流下来,在地上吧嗒吧嗒,钻出小水坑。一股子白烟直窜上房梁,像刚揭锅的雾气,又迅速分散成一只只白毛狗,从瓦缝疯跑出去,跟柿子树上扑楞下来的乌鸦抢白面膜。
妈蹲下身子,把我的花裤袄从脚提到肚皮上,身子顿时暖和起来,只仍有一小股冷风从开档钻进来,伏在肚脐上,像一只蛤蟆伏在草丛里,凉凉的。我看了一眼窗子,塑料糊的窗户纸刮得嘶拉作响,一会儿飞起来,一会儿又兜在钢筋棍上,飞起来时,窗子外面白花花的亮光和雪片,就争相挤进来。我想起黑狗哥哥了。
“妈,下雪了,小鸟在外面冷吗?”
“小鸟有自己的窝呀,就跟人的房子一样。”
“那黑狗哥哥的小鸟,没有房子,也没有窝,不冷吗?”
妈噗嗤一笑,手指蜷成钩,在我鼻梁猛刮一下,生疼的。
“小孩子,不该知道的,别问!铃子,你就是不长记性!“
妈起身去给我打洗脸水,我还站着想黑狗哥哥的小鸟,没有房子,也没有窝,不会冻坏吗?
夏天的时候,黑狗哥哥扛着他的”步枪“,其实只是一个细长、中间长瘤的木疙瘩,从外公家门口经过,外公正坐在房头,拿刀铡烟叶,烟叶被铡成细匀的烟丝,捏一小撮烟装进锅,不一会儿就像小鸟一溜烟飞走了,我趴着头从烟锅下,看到外公嚅嚅的嘴角和胡茬,也没发现烟丝究竟上哪儿去了,外公咧开嘴,一阵白烟扑到我脸上,被我一声喷嚏踢走了。黑狗哥哥穿烂裆裤,裸着黑膀子,太阳底下露出一口白牙,招呼我,“铃子,一块儿玩儿去!”我在外公背后摇头比划,指指外公半秃的脑门儿,又指指堆成小山的烟丝,黑狗哥哥呲拉着嘴角,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又急又气,一跺脚,裤裆开了缝,那个肉乎乎的东西着急就露出来了。
黑狗哥哥转身走时,我问外公,那肉乎乎的东西是什么?为什么我没有?
外公脸上展开妈那样的表情,想笑又拼命忍着,一口烟呛在喉咙,咳了半天。外公吐了痰,气儿顺下来,才咂一口烟锅,脸上还是一副难为的样子。
“哦,那,那该是一只小鸟哇。”
”那小鸟为什么不长树上,不飞呢?”
外公便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村子里的男孩子调皮捣蛋,经常上树掏鸟蛋,可是有一棵树上的鸟蛋是掏不得的,就是村口古井旁边那棵老柿子树,据说比爷爷的爷爷年纪还大,那树可灵呢,从来不遭虫害,也护着树上的鸟。哪家的男孩子不听话,上树掏了鸟蛋,夜里一回家就让他身上长出一只小鸟,这小鸟一到夜里就变成扎人的锥子,使命朝肉里钻,男孩子疼得慌,有时候就要用手狠命拍打小鸟,小鸟才安静下来!
我呆呆地瞅着天,看有没有小鸟飞过,但愿小鸟们都是飞在空里的,一只鸟要是不能飞,得多憋屈,就像我不能跟黑狗哥哥去玩儿一样。但是碧蓝碧蓝的天空里,没有一只鸟儿飞过,几棵拐枣树的枝杈划破天的脸,我忍住要自己掉下来的眼泪,不知道是在可怜黑狗哥哥那只不能飞的小鸟,还是可怜自己。但要是小鸟死了,黑狗哥哥也就不疼了,一时间不知道是该让小鸟死掉,还是让黑狗哥哥疼。这时,黑狗哥哥已经走远了。
“所以,女孩儿家家,不要成天跟男孩子混,尤其是上树捣蛋,铃子,记住了?”外公拍拍我的头,吧嗒吧嗒,抽一口旱烟。
我似懂非懂点点头,眼还瞅着天,一阵子发酸。
(二)
“铃子,过这儿来!”妈站在洗脸架旁朝我招手,妈脸上没有笑,那两个能支起鸟窝的脸颊,此刻平平展展。妈一笑起来,两片嘴唇是张开的叶子,欢快摇曳,不时露出缝隙里的阳光。可是此刻那两片叶子紧闭,密不透风。
“一会儿来了,乖乖的,要喊人噢。来,先把脸洗干净。”妈一副拿我没办法,又尽量哄着的样子。
我向后退了一步,握住拳头,掐在手心,恶声恶气拉长脸,“大柱子,又来干什么?!”
“铃子!”妈朝我吼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即将爆发的隐忍。
我正要转身跑开,妈一把拽过我的袖子,用力向上卷,胳膊上立马泛起红印儿,我的手被按在盆里,开水不烫,我却奋力挣扎,两只手像小鱼尾巴激起水花,嘴里直喊,“我不要大柱子,不要大柱子,让他走,让他走!”眼泪珠子般一串串滚下来。
我佯装伤心正哭得起劲,一转头,“大柱子”就站在门口,两扇门呼啦一下朝两边乍开,“大柱子”眉骨上像小山堆了一层雪,那双易怒的眼睛正朝这边来,“让他走,让他走,我不要!不要!”看到多一个观众,我哭得更起劲,突然一巴掌过来堵在嘴上,麻酥酥的痛感,使我拖长的哭号戛然停在半空,呜呜地变成啜泣。
大人从不知道,小孩子高声嚎哭,并不是真有多大的伤心和委屈,只是为了多延长一会儿哭哄的游戏。当一个小孩子还不能像鸟儿一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到处乱跑的时候,哭是唯一的游戏。但真正的伤心,从来由不得声张。
我从心底不喜欢“大柱子”,尽管外公说我跟大柱子留着一样的血。我只知道我一看到血从指头上渗出来,就怕,可见血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也不喜欢跟大柱子的这点儿“联系”。
“大柱子”身上总飘着一股怪味儿,这种味道在外公用拐枣酿酒的时候,我闻惯了的,经常是在这种味道的牵引下,本来要去院子边儿的麦草垛,却走到了烟炉,妈让我去摘一把韭菜,我带回来一棵大头菜,房檐下的猫也被醺得懒懒的,似乎睡着了。“大柱子”坐在屋子里的时候,对我来说没有什么阻碍,就像一条板凳不能阻止我翻过它。桌子上放着茶壶,壶盖周围结了暗褐色的茶垢,一个雕花带穿衣镜的木柜立在桌子旁边,我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像转不停的陀螺,没人抽打,也跑得欢快。
我仍记得第一次睁眼的时候,眼皮像挂了两个茶壶,稍支撑不住,茶水就要倾倒出来。身边人堆拥簇,一张一合不知疲惫的嘴唇 搅拌机一般,发出我听不懂的声音。人群之后,一个女人斜躺在血污的被褥里,头轻轻偏斜陷进枕头,头发湿哒哒黏在额上。我环视一周,只有那个女人引起我的注意,目光不肯再走。她的样子好痛苦,我想那个女人她需要我,在这么多人中间,只有她一个需要我,于是我扯起嗓子大哭起来,为的是让她顺着声音找到我,是的,她需要我。那个女人果然懒懒转过头,当那双眼睛遇上我时,一瞬间我全想起来了。
我曾偷偷用了那双眼,但我隐藏得很好,连她自己也不知道那双眼睛有一刻不属于她自己,被人借走过。现在我终于看清了那眼神,茫然温顺地像一头母羊。
铃子,睁眼!有个声音在耳边低语,“叫爸爸,爸爸!”那个女人将我的一只手噙在嘴里,一只手指向前面那个物体,“看!,这是爸爸,记住,是爸爸!”
我记得这张脸,我曾偷偷用那个女人的眼睛看过他,他看起来那样满腹心事,当他冲这个女人一顿发火,收敛起被愤怒扭曲的脸,自顾自跑下山坡,身影渐渐消失在密林中时,我突然看不到了,这个女人的眼泪,已经下成雨帘,遮挡住我的视线。这个女人于是攀着树枝和蒿草,小心翼翼踩稳松土,向下一步步挪动,我感到一阵颠簸。这个女人需要我,我知道,她需要我。而我只在她身体里,日日酣睡,做着美梦,我得快一些让她看到我的脸,于是奋力瞪着双脚,我要冲破那层薄膜,顺着水流向下,流到她的手中。我正这么想的时候,突然一声惨叫,这个女人连同一把脱土的蒿草,一齐滚了下去。
(三)
“喂,睁眼,醒醒!睁眼!”
这个命令,如同暮天里老树对鸟儿的呼唤,令我无法抗拒。一只鸟尽可以天南海北去飞,但它总归要停下来,栖在一棵树上打盹儿,或举行葬礼。天空是鸟一辈子的追逐,但它却不能累了停在空中,死了葬在空中。
我再一次听从这个召唤睁开眼,却仍在黑暗之中,周围是柔软的湖水,黑暗中没有光,却有零星声响,像枯枝败叶一般,落入深井。
“差点儿保不住,怎么这么不小心?他也是!”这声命令,此刻带着关切的温柔。
原来我对大柱子的抵触,来自血管里的天性,因为他差点阻止我跟这个女人的会面。如果不是这个女人,我情愿在黑暗里一直沉睡,从出生到死亡。而此后,这个女人每一次发出“睁眼”的命令,我都无法抗拒。
铃子,睁眼!看!杜鹃花!
铃子。睁眼!麦子熟透了。
铃子,睁眼!张奶奶家的猫产了三个崽儿。
铃子,睁眼!
铃子,睁眼!
就在眼睛一睁一闭之间,我的童年过去了,大柱子在我跟妈的生活中消失,外公的坟头年年春天抽出新绿,黑狗哥哥的小鸟始终没有死掉,而我像行李一样,被拖入一个个陌生的环境,又在一段时间之后,打包带走。
妈,什么时候停下来?我走不动了。
铃子,再坚持一会儿,看!前面!到那棵树的地方就歇。
妈,为什么不歇会儿?
得赶紧走,脚越歇越软,再歇,天就黑了。
妈,我眼皮睁不开了。
铃子!睁眼!别睡,就快到了,快到了。
……
铃子,别睁眼,闭着眼,你就还在原地,醒来不在别处。我一次次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像小鸟依恋晨曦的好梦。但总又一次次睁眼,因为我知道有一个女人需要我,在人群中,只有她需要我。
铃子,别睁眼。我的眼泪濡湿一圈儿睫毛,正欲滑下来。
铃子!睁眼!妈在叫我。
我睁开眼睛,笑成一朵牵牛花。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