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艾

是秋天了，洋梧桐上的黄叶成阵的莎莎落下，像下大雨似的。那淡黄色的斜阳迎面照下来，三轮车载萧萧落叶中疾驰着，街上行人很多，在那斜阳影里匆匆走着，也不知都忙些什么。

小艾咬着牙轻生道：“我恨死了席家他们，我这病都是他们害我的，这些年来，我这条命还送在他们手里。”金槐道：“不会的，不会让你死的。不会的。”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可是好像从心里叫喊出来。

                                                                                                                                --《小艾》张爱玲

张爱玲的文字，永远世故，永远悲凉。匆匆几笔或浓墨重彩，就是一生。

小艾

小艾不过七八岁时，被家里人卖到席家当丫鬟，七八岁的年纪，看什么都一副惊恐像，不是个讨喜的丫鬟，于是被留给了家里同样不太讨喜的五太太。五太太是个圆溜溜的胖子，也是个吃货，对待旁人脾气是再好不过了，连对待婆子都是客客气气的，唯独对待丫头，尤其是小艾，却是非打即骂不当人来看，这诺大的席家，也没人会把小艾当人来看的。任何人都可以来欺她辱她的。

小艾囫囵地长到了十四五岁，却是出人意表地好看，一双桃花眼水汪汪的又大又黑，只是性格依旧不讨喜，呆笨阴沉，只会干活，连话都不说。被五爷欺负了去，也只会窝在屋子里呜呜的哭。却没料到后来竟怀上了五爷的孩子。还没懂爱的年纪就有了孩子，老房子里人人看她用厌弃的眼神，丫头勾引老爷本就是一件上不得台面且为人所乐道的事，哪怕她没有一丝半点的错，哪怕她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五太太是非常恨她的，不单单恨她勾引自己的男人，也恨她落了自己的面子，这下人人都以为她用自己的丫头去挽留丈夫了！五爷的姨太太也恨她，怕她怀上男孩动摇了自己的位子，于是冲到五太太的房里，肆无忌惮地把小艾打到流产。这屋里，这世间是没人会把小艾当个人了的。姨太太庆幸把孩子踢没了，又做主要把小艾卖了，五太太和姨太太斗气，留了小艾，却不给她医病，说她“活该”。

小艾从此留了病根，身体一直不好。她内心的冤仇如海般深，却始终不知道如何得报。她心中时时会想“总有一天我要给他们看看，我不见得在他们家待一辈子。也不见得穷一辈子。”

她真的没有在席家待一辈子，也是很好运地遇见了真正爱她的人。那个人不在意她的过去，也珍惜她的现在，那个人勤劳正直，就是穷。穷她也不怕，她内心总是希望自己哪一天能有钱，却对有钱的概念知之甚少，总以为自己拼命干活就能有钱了似的。她混在男人堆里跑帮，背米，日以继夜地缝制衣物，她自己没有亲人，就把他的亲人当做亲人，赚钱养一大家子等着吃饭的嘴。

她因为那次流产始终没有怀上孩子，领养了一个丑丫头，那孩子顽劣她也舍不得大骂，怕她糟了自己儿时的苦头。她内心一直是恨着席家的，可到最后也没能报了仇，因为在她这些年为了活着而奔波的时候，那席家早已走向了自己的下场。五太太病死在家中，五大爷当了汉奸被暗杀在街头，那姨太太在打了小艾不久后就患了一场怪病，眉毛头发都掉光了，立马被五大爷抛弃了。

北京的秋天是凄凉而冷清的，到最后，她也没能报得了仇，也没能变得有钱半分。这刻骨的仇恨，伴随着她的病，她流掉的孩子，一起要了她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