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过鱼惊传尺素,止不住,相思倾与付。
我去看她的时候,她靠在窗前,不断的唱着这句词,青丝散了一地,穿了她新婚时穿的那件大红袍子。
他们说,她疯了。
只是可笑,既然疯了,为什么她还记得这句词?为什么她还记得那个人?
“父皇应允,靖瑶此生只许许峥一人为妻!”
仿佛还是昨日,立与大殿之上的女子,也是着了一身的喜服,却是异常坚定的,倔强的同了父皇讲这句话。
因为,无知。
若不是无知,她怎么会一心一意的要嫁给他?若不是无知,三年的虚情假意,裹毒之蜜,她怎会甘之如饴?若不是无知,这大好的江山怎能到了别人的手中?
这样一个无知可笑的女子,这样叛国罪孽深重的女子,我却恨不起来,怎么能去恨她呢?怎么能去恨那个总是对我笑,总是将最好的给我的阿姐呢?她只不过遇人不淑,痴情错付啊!
“阿珺,你来了?”
她回头看着我,我却如鲠在喉。
靖瑶公主皎似云中月,一双眸子更似夜空星。
而如今呢?那苍白的没有一丝气息的面容,那没有半点光芒的双眼,可是我的阿姐?可是我爱笑爱美的阿姐?
“阿珺,你哭了?”
她并没有移动半分,而是向我伸出了手,苍白的脸上竟然挤出了一丝的笑容。
我走了过去,跪在地上,死死的拽着她的裙摆,低声的哭泣。
“阿珺,你都十岁了,该长大了,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莫哭了。”
她蹲了下来,静静的替我擦拭泪水。
我一抬头才发现,我那曾是那么美丽的姐姐,眼中竟然是空洞的,空洞的凄冷!空洞的我的心脏几乎窒息。
“阿姐,你的眼睛!”
“瞎了,早晨起来的时候,突然发现看不见了。”
她说的极其平淡,似乎说的是一个不相识的陌路人,而不是她自己一般。
我毕竟没有她的坚强,父皇死后,这天下就只剩下这一个阿姐了。
“阿珺,阿姐不是说了,你莫哭了,不止今日,今后的万万日你都不许再给我哭了!”
阿姐,我的阿姐!一年以前还笑着同我说,阿珺要是想哭,便可以偷偷出宫来扶她的裙摆哭泣的阿姐,今日同我说,从今以后,再也莫哭了。
时间真快,从幸运到不幸变得真快。
从阿姐那里出来,恰巧的碰见一人,那人着了一身墨兰常服,背立而站,这人,是我恨之入骨之人,当朝太子,前朝的驸马许峥,
“罪奴靖珺见过太子爷。”正经的官拜大礼,拜之我恨之入骨之人。
“起来吧,你,见过了?”那人转身问话。
“见过了。”
这人,我看了三年还是不曾看透,他带了三万禁军包围皇城,逼死父皇,斩杀皇戚,却独独留下阿姐同我的性命。罪贬为奴,当真如阿姐所说的,为了折磨她如此简单?
“她,如何了?”
寡淡如水的声音传来,竟然带了淡淡的担忧?
“阿姐的眼睛瞎了。”
“什么!”他,是如此的担心吗?“玉槿,你们怎么看的人?”
“殿下,夫人不让靠近,我们也是将将知晓,还望恕罪!”
说话间,丫鬟婆子跪倒一片。
“还愣着做什么,传太医!”
他,当真如此在乎姐姐?既然如此在乎,却又为何如此残忍?
这个男人,我看不透。
我还记得那日,国破不曾彻底击垮阿姐,击垮她的是这人的薄情。
他说,靖瑶,你当真以为我喜欢的是你吗?我娶你,不过是为了制衡皇帝。
他说,靖瑶,你当真是贱情,随随便便对你好些,你便感恩戴德。
他说,靖瑶,若不是你,我早就同安珂成亲了,安珂你知道是谁吗?对,就是我的青梅竹马。
多讽刺,怎的如今又如此在乎了?
“不劳太子殿下费心,靖瑶不过是瞎了一双眼睛,殿下放心,还死不了!”
阿姐冰冷的声音传来,咬牙切齿。
“哼,靖瑶,你以为我是为了你不成?若不是你腹中的孩子是我许家的命脉,我定然是不顾你的死活的。”
原来,为了那个孩子,果真,为了那个孩子?
虽然如此,太医还是来了,阿姐没有拒绝,呆呆的模样,当真是令人心疼。
只可惜,哀莫大于心死,这双眼睛到底是就这样废了。
几天后,罕年一见的大雪覆盖了整个京城,三个月前的那场杀戮在这场大雪下消弭殆尽。
这场大雪带走了杀戮的气息,也带走了那个本就不该来到世上的孩子。
小产,毫无意外的小产。
国破之后,阿姐的身子就一日日的弱下去,尽管东宫药膳局每日费心费力的调养,可终究是敌不过天命。
一盆一盆的血水端出来,我眼尖的看着许峥的脸色越来越白,几欲站不稳的节奏。
许氏长孙终究是去了,许峥,你该是多伤心,多悲痛,你心心期盼的这个孩子,不顾你父亲反对保下姐姐,又千方百计为了要挟姐姐而保下我,这般千算万计下想保全的孩子,终究还是没了。
当真可笑之极。
我再去看阿姐时,阿姐已经全无生气了,她躺在床上,眼窝深陷,她闭着眼睛的时候就如同死去了一般。
如果阿姐,死了呢?
这个想法吓了我一跳,我怎么可以这样?阿姐是这世上,我唯一的亲人了,我怎么可以如此?
“阿瑤”
许峥在我身后轻生唤她,她的眉毛微颤,那双早就没了光彩的眼睛睁开了,她突然就笑了起来,笑得凄惨。
“殿下,这骨肉分离,生离死别可是开心?”
我听见身后的人捏紧了拳头又松开,进而松开,长长叹气,似是身疲力竭。
“你好好休息,让阿珺好好陪你。”
我向她挪了几步,去牵她的手。
“阿姐”
“阿珺这手可真冷啊”她轻笑的将我的手往被子里暖了暖,让我很是怀念。
那是多久以前了,阿姐还唤许峥为峥哥哥的时候,那时的阿姐喜欢穿绣了梅花的衣服,喜欢吃梅花稣,喜欢种满院子的梅花,只因她喜欢的那人单单对梅花爱的深刻。
我从小体寒,四肢一到冬季就如同冰薄子一般,那时候的阿姐也喜欢将我的手暖在被子里,为我讲解那些先生讲的难懂的诗句。
那时的阿姐可是想过今日的际遇?
告别了阿姐,我照旧去下手的地方打杂,倒洗各院的马桶,有谁想得到,曾经的皇子,如今却只能兢兢克克的倒好各院的马桶才能保命?
时去刀刻,至死方休。
我是被许峥拎着来姐姐床边的。
这时侯的阿姐已经回天乏术了,她不断的叫着我的名字,拉着我的手,不断的讲着对不起。
那是自从国破后我第一次见姐姐哭,她已经瘦的不成样子了,却依旧固执的握着我的手,同我讲着对不起。
她说,阿珺,你一定要活下去,千万要活下去。
她说,阿珺,阿姐守不了你了,守不了了。
她说,阿珺,姐姐愧对祖宗,你说父皇还会认她这个逆女吗?……
许峥拔了剑抵在我的颈处,咬牙切齿的对着阿姐喊
“靖瑶,你若敢死,我就让靖珺给你陪葬。”
到最后,竟然有一丝丝的不甘心,竟然无可奈何
“靖瑶,你不是恨我吗?我还没死,你死了,岂不是太便宜我了吗?”
“许峥,我恨不得你马上去死,可惜苍天无眼,命不由己!我快要死了,阿珺的生死是他自己的事,与我就没有关系了。”
哐当一声,剑落在地上砸出一阵声响。
许峥半跪着去握阿姐的手,阿姐突然松开我的手,拼尽全力捏着许峥的前襟。
“许峥,你呈了我这么多的情,你以为你能躲得过吗?我定化作厉鬼,日日搅得你不得安生!”
阿姐,走了,带着国仇家恨,带着曾经深爱,带着莫大的凄惨走了。
阿姐是死在许峥怀里的,安安静静的,眼角的泪水还没流尽,就那样弱弱小小的靠在许峥的怀里。
我突然就哭不出来了,阿姐说,阿珺已经长大了,阿珺莫哭了。
这样也好,阿姐这样的女子,本来就不该活在这种谎言与阴谋并存的世界里。死了,也好。这天下,本来就是我们男儿的责任。
阿姐下葬那日,东宫出了刺客,场面一片混乱。却独独不见太子。
我在众亲信的保护下杀出东宫,连夜到了公主府的密室里拿到了兵符。
五年后,我以二十万大军攻下京都,一路长驱直入,抵达皇城。
在皇城的凌云阁见着了许峥。
那时他已子承父位,做了皇帝。
我以长枪指着他,这个害我国破家亡之人。
许峥,你没想到吧,亏你机关算尽,到头来,这江山却是坐不稳的!
许峥,你灭我全族,毁我家园,今日,我定取你项上人头!
许峥,你有什么遗言要讲?
他着了一袭白衣,抱着七弦琴,行云流水的弹着一首曲子。
“阿珺,我死后,可否与阿瑤同葬?”
他问我,这个人,我至今还是不太懂的这个人竟然在阿姐死后五年,问我能否与阿姐同葬?
我摇头“阿姐恨你。”
一曲终了,他抬头看我,五年不见,他竟然苍老到如此地步?
“也是,她是及恨我的,阿瑤说话一向不做数,她说她要化作厉鬼,搅得我不得安宁,到底是骗我的,她竟然连我的梦都不肯入半分。”
这个权谋论断心狠手辣的人在这种时候竟然还能自我嘲笑?
噗。
一口血染红了他白色长衫。
“阿珺,我已经服了毒,就不麻烦你动手了。”他又将琴弦拨弄几下,用沾了血的手指继续弹那首曲子。
这人,倒真是想怎样就怎样,死的倒真是轻松。
“许峥,当年阿姐嫁你事曾和父皇有过一夜长谈你可知晓?”
琴声赫然而止,那人抬头将我望着,果然是不知道的。
“阿姐自小就是叶太傅所教导,叶家出帝师。”
“许峥,你可知道,阿姐从小受的就是帝王的教育?”
“父皇只有母后一妻,母后体弱,那时只有阿姐一女,若不是你,这皇位本是要传给阿姐的!”
“阿姐执意嫁你,父皇忌弹于你父亲,这皇位自然不能给她。”
“许峥,阿姐拿皇位来换你,而你却拿阿姐和她满腔真心换这皇位,许峥,这个买卖当真值得很!”
我眼睁睁的看着那人满脸的难以置信,一口血气没跟上,吐了出来。
许峥,你尽管死不瞑目吧,就凭你也配提同我阿姐同穴之议?
登基一月,我将阿姐的坟蓥从许氏灵墓挖了出来葬在了父皇的灵墓一边,阿姐是父皇最喜欢的孩子,这么多年了,父皇必定已经原谅她了。
我没同阿姐讲的是,她小产那日,许峥抓着太医的领着,严令警告的是不顾一切代价救大人。
我也没同阿姐讲,她死的那日,许峥抱着早就冰凉的阿姐就那样坐了一整夜,他不断的轻声叫她的名字
他说,阿瑤,你不要睡好不好,你是骗我的对不对,你是在气我对不对?
我更没有同阿姐讲,她出殡的那一夜,许峥坐在公主府里,站在她卧房里那张梳妆镜前,拿着眉笔对着空气一遍一遍的画着,或癫狂,或痴傻。
他喃喃自语,阿瑤,你说,我同你画个怎样的好看?
我更懒得同阿姐讲,许峥后位空悬,那个青梅竹马也不过做了个妃嫔。更是请了许多的道士,不是驱鬼,而是招魂,想来阿姐竟是真的不曾到过他的梦中。
我不同阿姐讲这些是希望阿姐从今以后都不要再碰上许峥,情太深重,劳心伤身,不要也罢。
有一种人,自以为谋略权计都在自己手上,却管不得日久生情,爱上了,又死心的磕着,等到失去的时候才幡然醒悟,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这种人,愿我那可怜的阿姐,再无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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