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履历》赏析

        北岛《履历》赏析

        原文

        履  历

        北岛

　    我曾正步走过广场

　　剃光脑袋

　　为了更好地寻找太阳

　　却在疯狂的季节里

　　转了向，隔着栅栏

　　会见那些表情冷漠的山羊

　　直到从盐碱地似的

　　白纸上看到理想

　　我弓起了脊背

　　自以为找到了表达真理的

　　唯一方式，如同

　　烘烤着的鱼梦见海洋

　　万岁！我只他妈喊了一声

　　胡子就长出来了

　　纠缠着，象无数个世纪

　　我不得不和历史作战

　　并用刀子与偶像们

　　结成亲眷，到不是为了应付

　　那从蝇眼中分裂的世界

　　在争吵不休的书堆里

　　我们安然平分了

　　倒卖每一颗星星的小钱

　　一夜之间，我赌输了

　　腰带，又赤条条地回到世上

　　点着无声的烟卷

　　是给这午夜致命的一枪

　　当天地翻转过来

　　我被倒挂在

　　一棵墩布似的老树上

　　眺望

赏析一

我曾正步走过广场

曾，说明是过去的事情，说明诗人过去，曾经，是真心相信过追随过文革的。但，这都是过去式了。广场，是批斗大会举行的地方，正步走过，体现诗人态度的严肃，正视。他与文革时期大多数群众一样，盲目相信、崇拜并不正确的理念，而不自知。

剃光脑袋

是为了使身体更无阻碍地感受到阳光，表明诗人无条件地相信，跟从当时的社会大潮流，以其为光明。

为了更好地寻找太阳

为什么要寻找太阳？说明当时诗人跟着文革大部队走，追寻所谓的“太阳”、“光明”。这三句体现了一个青年追求理想的蓬勃朝气与乐观精神，通过正步走过广场，剃光脑袋等行为寻找太阳，令人感受到他对革命的虔诚和相信。开头的乐观期待与后来受打击形成对比，一定程度上验证了他在另一首诗中所写的“谁期待。谁就是罪人”，他期待了，所以他便受到了惩罚。

却在疯狂的季节里

“却”转折，诗人感觉到了文革的“疯狂”，迷失了方向，开始怀疑先前的一切，开始怀疑原来的方向的正确性。感受到疯狂，说明诗人从麻木到逐渐清醒，因为认同文革并深陷其中的人是不会感觉到其“疯狂”的，只会觉得是理所当然。

转了向，隔着栅栏

心灵上的觉醒导致行为上的转换。“栅栏”是一个阻隔，作者转向，或者说是背离了原来的方向走上正轨，他从思想的笼牢中挣脱出来，回望“栅栏”，曾经束缚自己的东西。

会见那些表情冷漠的山羊

山羊，给人的印象是迂腐，老派，顽固，这里的山羊应该是指投身文革大潮中的思想麻木没有主见的大多数群众，表情冷漠足以说明他们的麻木不仁、漠不关心。

直到从盐碱地似的

白纸上看到理想

盐碱地是荒芜贫瘠的，白纸不是平整光滑的，反而是粗糙的缺乏营养的荒芜的，在这张纸上孕育出的理想，难免先天不足后天畸形，也预示了这理想的虚幻与抽象。文革扫荡了几乎一切文艺，已经许久没有在白纸上耕耘的作家出现了，所以白纸才会贫瘠如盐碱地。

我弓起了脊背

由正步走到弓起脊背，姿势的转变是为了更好地表达真理，即他终于清醒后找到的正确方向，但还体现着他的畏惧。

自以为找到了表达真理的

自以为，表达了诗人当时的青春热情，对世界对前途充满乐观的期待，但只不过是个人的天真罢了，有自嘲之味。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他根本不被容许自由表达正确的真理。诗人表达真理如此艰难，还带有畏惧，不正折射出动乱时期社会的荒诞、专制？

唯一方式，如同

唯一方式，表达真理之路只有一条，令人感受到诗人浓浓的不相信，感受到他对社会的不满。

烘烤着的鱼梦见海洋

烘烤着的鱼，还对海洋，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怀有美丽的幻想。即使被压迫仍然要做梦。

鱼从离开海洋那一刻已经走向死亡，毋宁说烘烤着，可在这个时候它想的不是对死的恐惧，而是生时的美好，这是一种凄美的绝望。人也一样吧，在那个年代里，人人战战兢兢，大多数都如离开了海洋的鱼，还有一些被烘烤着。岸上的世界是他们身处的世界，海洋是曾经生活过的美好世界，没有黑暗，但有阳光和氧气，现在的世界，缺氧了，令人窒息。但是不是所有鱼都梦见海洋了，很多鱼，上岸了就上岸了，被烤熟了也就那样了，没有什么思想，麻木不仁。梦见海洋的鱼不对岸上世界抱有希望，反而回到了原来海洋世界的幻想中，这是一种觉醒。

万岁！我只他妈喊了一声

喊出一声欢呼，表达出诗人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喜悦。用了一句脏话，将这种无法压抑的以为终于成功表达真理的喜悦更深地表达出来。

胡子就长出来了

胡子，本是正常的新陈代谢物，可是看到下文的“无数个世纪”、“历史”等词，可以知道胡子象征的是一种时间上的流逝，人的苍老。诗人似乎一声之间就苍老了，似乎在觉醒之后就苍老了，长出了胡子。

纠缠着，象无数个世纪

胡子纠缠像无数个世纪，这历史的洪流不断纠缠着诗人，他清醒地认识到时代的不合理性，但却无能为力，服从是不能的，抗争也很艰难，但是他不得不抗争。

我不得不和历史作战

不得不，体现了诗人处在了被动的位置，也体现了诗人的无奈和不情愿。文革时期又掀起了否定传统文化的潮流，片面否定、摧残传统文化，是诗人不愿意去做的，但在时代的压力下不得不做。

并用刀子与偶像们

用刀子和偶像们，本让人以为这是诗人的反抗行为。

结成亲眷，到不是为了应付

但出乎意料的是，诗人是为了与偶像们结成亲眷。偶像们，是指同时代的文人们。这种坦白令人震撼。但其实，刀子是带着杀伤力的，带着刀子和所谓的偶像结成亲眷，证明的是作者的妥协是表面的。作为冷峻诗人的北岛，是不会轻易妥协的，所以他说不是应付。

那从蝇眼中分裂的世界

可以发表言论的世界很渺小，只是渺小的苍蝇更渺小的眼睛分裂出来的更小的一部分。分裂，表明从正统的思潮中悄悄清醒的人艰难地逃离。

在争吵不休的书堆里

在书堆里争吵，这是文字和思想的斗争。对文化的取向应该如何，文革时期的扭曲人性的思想应该继续阳奉阴违地恭维下去吗？这是争吵的问题吧。

我们安然平分了

安然平分，这是不得已的无奈的安分，书堆、文字里的安分，是表达的不自由，是舆论的受限，在动乱时期这是普遍的。在不断的压迫下所有人都沉默了，都“安分”了。

倒卖每一颗星星的小钱

星星是自然界的是纯洁无瑕的，小钱则是世俗的肮脏的。

一夜之间，我赌输了

赌输似乎是一种必然，他的口吻如此平静，带有抗争后的疲惫无力与麻木。

腰带，又赤条条地回到世上

又，说明失败已经不是首次，也体现了失败后的哀伤和感慨。赤条条，恢复本来面目，回到世上，回到原点。

点着无声的烟卷

烟卷燃着，在黑暗中闪着火光。

是给这午夜致命的一枪

一枪打出去，和燃着的烟卷有相近之处，不过一个有声，一个无声，沉闷的力量爆发出的就是致命一枪。午夜，象征黑暗绝望的社会，致命一枪，似乎要通过这一枪将黑夜击毙，迎来黎明。

当天地翻转过来

天地翻转是下句倒挂的结果。

我被倒挂在

倒挂，文革时期常见的惩罚。倒转的眼中见到的世界也是翻转的吧。

一棵墩布似的老树上

墩布似的老树，行将就木，可理解成思想上的枯木。

眺望

眺望，是对远方的期待，是对未来的期望。诗人在倒置中仍不忘累积继续面对这个世界的新动力。诗人从迷茫到觉醒，虽然斗争失败，但仍相信明天。

总体来看，这首诗反映了诗人在文革时期由盲从到迷惘再到觉醒、抗争最后失败的心路历程。他曾天真过、迷惘过，曾满怀希望地跟随潮流寻找太阳。但辗转行走，愈发觉得不妥当，愈发看清文革的丑陋面目，于是决心反抗。但是一个人的力量是微小的，社会的麻木愚昧令他深深地感受到抗争的艰难，最终不得不妥协。反映了那个时代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空气，思想是没有自由的，表达是受到限制的，社会氛围是压抑的。那些清醒着的青年们，深陷“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环境中，清醒的眼睛里看到的世界如此荒唐扭曲，令人不得不怀疑究竟清醒过来是不是正确的。但是，诗人的答案是肯定的。这首《履历》，真实地写出了那个时代觉醒了的青年们曲折的心路历程，是他们最本真的履历。

(来源:黑桃菲璃丝 )

赏析二

首先，我们从整体上了解诗歌的格式一体性。统一的思想、连贯的过程，逻辑的空间顺序，都可以用这种一体性的格式表达。

　　“我曾正步走过广场/剃光脑袋/为了更好地寻找太阳”诗歌一开始将人置身于场景范围。“曾”字是一个回忆限定词。诗歌的整体就是一个过去式。“正步”说明了作者的思想态度。三个连续性的动词“走过”、“剃光”、“寻找”，刻画出一个愤世嫉俗的青年迷惘的心态。“太阳”是一个象征，而“剃光的脑袋”则是一种向太阳的形象递进。

　　“却在疯狂的季节里/转了向，隔着栅栏/会见那些表情冷漠的山羊/直到从盐碱地似的/白纸上看到理想”其中“却”是一种思维的转向，后面接着是行动的转向。因为这是一个“疯狂的季节”，是一个能让诗人疯掉的“疯狂的季节”。这种转向更能突出作者的逆反心理。“栅栏”是一个象征，是思维禁锢的象征，同时又是心理隔离的象征。于是，我们看见的山羊是冷漠的。由山羊想到盐碱，由盐碱想到白纸，这是一种形象思维的递进。这种递进思考，是朦胧诗中贯有的。白纸上的理想是“一片空白”，这是在《空白》一诗中提到的，他将这种空白的心理化到此诗中，有相当大的思考价值。

　　“我弓起了脊背/自以为找到了表达真理的/唯一方式，如同/烘烤着的鱼梦见海洋”作者“弓起了脊背”，这个动作会引起读者的注意，也是作者对待所看到的一切的条件反射。这种动作，究竟是压力，还是一种心理的畏惧？这中畏惧通过表达真理的唯一的方式展现。“烘烤着的鱼梦见海洋”，濒临死亡还对曾经生活的地方抱着美好的幻想，这里比喻和拟人同用，将诗意深刻化。这种深刻潜藏着真理。

　　“万岁！我只他妈喊了一声／胡子就长出来了／纠缠着，象无数个世纪／我不得不和历史作战／并用刀子与偶像们／结成亲眷，到不是为了应付”这里渗透着人生的价值和生命的意义。“万岁！”表现作者无法压抑的情绪，这种欢呼渗透着赞美的激情。然而作者因为着激动的情绪苍老了，胡子是唯一的衍生物。它们像错杂的根须纠缠了无数个世纪。“刀子和偶像”并存的世界会有战争，这是个冷兵器时代，这种战争到言和只是结成了亲眷，这是出乎意料的事情。但是这也说明了历史上很多和亲的史例。“应付”一词，表明了一种大众的态度，但这种态度是一个否定。否定，增添了诗歌的深度和朦胧性。

　　“那从蝇眼中分裂的世界/在争吵不休的书堆里/我们安然平分了”这里从微观到宏观，以小的零碎见大的分裂。这种分裂是一种争吵，在书堆上的争吵。我们的安分是一种表面的安分，是一种迫不得已的安分，也是一种舆论上的受限制。这正是一个朦胧诗人想表达而不能表达的困惑。

　　“倒卖每一颗星星的小钱/一夜之间，我赌输了/腰带，又赤条条地回到世上/点着无声的烟卷/是给这午夜致命的一枪/当天地翻转过来/我被倒挂在/一棵墩布似的老树上/眺望”从“星星”到“小钱”作者开始了一个与客观与自然界的赌注。这种赌注没有胜利的把握，作者无力与世抗争，只剩下“赤条条”的思想，这种思想就是这首白化了的诗。这是对整诗节的总结。其中“点着的烟卷”和“枪”是那么的接近。这是沉闷的力量发出郁积已久的枪响。这枪声击落的竟然是自己高翔的理想。我们做罢，是用一种旁观的态度“眺望”。我们并没有落入现实，我们挂在思想的枯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