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

作者: 小洁w | 来源:发表于2017-02-12 12:28 被阅读0次
    还乡

    小罗庄的冬天干瘪萧瑟。

    大国妈像经年被雨雪浸泡,又被风干的树叶,蜷缩在冲村口的草垛上晒太阳。

    生活就像这四九天,本该见到晶莹透亮的色泽,可禁不住鸡鸭鹅毛狗来来回回的啄刨,到处是一片黑乎乎的泥浆。

    多年以来,老太太的心脏就在这泥浆中翻滚起落,悬悬不定,早已不堪负累。药物维持着它的律动,也塑造了她单薄枯槁的形体。

    因此,生活的每一片阴影都可以把她完全包裹。

    小罗庄的祖上据说是一位山西人。因逃荒来到苏北这块闭塞之地,同当地人一样在日光之下栽瓜种豆,父生子,子生孙,现如今已果实累累。大国爸老罗头这一支,弟兄就八个,他是老七。每家最少四个侄儿侄女,他们又开枝散叶……

    大国妈不想去计算这个家族到底有多少人,每一年,每个月,甚至没几天他们都会收到生老病死,喜丧事的通知,也只有这个时候,家族中远嫁的姑娘的才又与他们有关系。

    罗氏家族的祖坟也曾冒过青烟。罗家老大在年幼时就离家参加了革命,一去经年,杳无信息。解放后,有消息传来,他在新疆地区做商业厅的厅长。一人得道,罗氏的子孙并没有鸡犬升天。仍在这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大国十七岁那年春节,罗老大平生唯一一次衣锦还乡。那种热闹的情形在老太太的记忆中已经淡漠。

    她忘不了的是罗家老大临走的那天早上,作为对她孝敬双亲,在这个家族委曲求全的褒奖,决定把大国带走,给他一个全新的人生。

    多年来的忍辱负重,这一刻化作无上的荣耀。在全家族无数双艳羡嫉妒的目光,以及言不由衷的贺词中,老太太在这个路口,追着车跑了很久,送走了十七岁的儿子——像一枚剥离枝头杨树叶卷入大地。

    后来她被查出心脏病,三姑六婆的都言之凿凿,是她追着罗老大的车跑给累出来的。

    十多年后,她又在这个路口送小儿子出去读大学。

    老太太在寒凉中把眼皮掀开一道缝,大鱼爸站在她面前,满脸堆笑,讪讪的搭话。那架势,活像趴在鸡舍的黄鼠狼。

    七婶子,晒太阳哪?

    大鱼爸是罗老五的三儿子,平日里侍弄几亩薄田,农闲时节外出打零工赚些零花钱养活一家老小。

    他们之间的谈资乏善可陈。老太太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来打趣:挡人太阳烂肚肠。

    但鬣狗的嗅觉是灵敏的。

    七婶子,新房盖好了?看着可气派呢,比周围房子高了几砖啊?

    一句话让这个乡村老太太心花怒放。

    听说大国一家三口今年回来过春节,啥时候到啊?这都小年了?大国就就结婚时回来一趟,有二十年没回来了吧……

    一群孬种!吸血的蚂蝗!老太太在心里暗暗的骂道。

    大国走后第一年春节回来的时候,罗老七家里黑压压的聚满了人。罗老五盯着大国唯一的的行李箱,哈哈大笑:小子,行啊!进城了,吃皇粮了。就把你这些叔叔大爷不放在眼里了?你问问你爹,他还不敢呐!……罗老七讷讷的嗫嚅着嘴唇,孩子不懂事,不懂事!他拿出从土里刨食得来的血汗钱,招待一波又一波潮水一样涌来的亲戚。大阳的学费也给他们吃掉了。直到大国把身上穿的棉袄也脱给二娘的孙子,他们才安稳的过了一个年。

    之后,大国只是按时给母亲寄来治病的钱,给大阳读书的学费。十年之中没有回过家。

    不分黑白昼夜,七老太太的心被思念揉搓牵拽,失魂落魄一般。

    二十八岁的时候,大国带着美丽娇俏的新婚妻子回家看父母。轰动了整个村子。大国衣锦还乡喽!族人奔走相告!大国豪气的摆了三天的宴席,面面俱到的问候了每一个长辈。

    留给村里一个传奇。

    计划经济时代,从土里走出去的农村娃娃,国营企业的小工人能有多少积蓄这样挥霍。老太太的心霍霍的疼。

    从那以后,二十多年了,大国没有回来过。

    从二儿子的口里罗老七老俩口陆续知道了这些年大国的消息:生了个女孩,两口子下岗了,摆地摊,大国夜里还要开出租……即使如此,父母的生活费,治病的钱,大阳上大学的学费大国一一汇来。就像老二家盖新房,大国也支持了不少。

    老太太这些天喜不自禁。她天天天儿的掰手指头数日子,盼着儿子还乡过大年。

    “七婶子,俺家小三这不是出来了嘛,俺准备了几桌,你跟大国,大阳,还有你家老二知会一声,腊月二十八去俺那儿喝酒。”

    七老太太愤怒了,她盯着大鱼爸眼里冒火。大鱼因为偷窃罪被判三年,刑满释放,居然也请客收礼。

    不等老太太开口说话,大鱼爸就抬腿走了。

    吃晚饭了。

    饭桌上依然是老七头赶集买回来的豆腐豆芽。二儿媳妇会过日子,一分钱都能摔八瓣来花。除了菜园里种的,她根本不买菜。再说,大国大阳每个月都给老俩口生活费,她也不是由着他们吃闲饭攒私房钱的主儿。

    老太太呷了一口开锅就停火的米汤,把大鱼爸的邀请跟二儿子说了。二儿媳妇把端着的饭碗重重的放下,筷子一摔,“还要不要脸!这事儿也请?他家盖房子请,几个孩子上那些下三滥的学校请,带对象看家庭请,结婚请,二婚还请,生孩子请,生一个请,两个还请……”

    “还有完没完了?你们这一个庄都孬种,家家都这样,还让不让人活了?现在都收到十多家的请帖了 一家三百,又得三四千下去。你那远房堂姐孙子结婚也请,呵呵!囡囡开学就要交学费,这一下又得好几千,唉!”

    “也不怪大阳媳妇从不回来,也不怪她骂你们这一大家子都是吸血鬼,填不满的无底洞。”

    “你也是,干什么不好天天跑那地儿去晒太阳,他找不到也就算了。”

    “有俺妈什么事儿?他有这孬心,搁老鼠洞里他也能找到你。”

    “你能跟大阳媳妇学着吧,不睬他们。

    大阳两口子搁城里,他不去没事,俺们这三步远两步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弄矛盾了不好。

    二儿媳妇摔下饭碗出去了。猪圈里的猪饿得嗷嗷叫也不见她回来。

    老太太深深地叹口气,推开饭碗。她知道,城里的两口子得到了这信儿也会闹。

    她不怪小儿子儿媳妇经常不回乡。她要是能在城里习惯,她也想不回来。

    天黑了。

    老太太还在院子外面转悠。一来省电,二来大国回来时抱来的一只黄狗,跟了老太太二十年了,现在不知踪影,很奇怪。

    “大黄,大黄,老太太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这让她很不安。她的声音听起来愈来愈急切。

    妈,黑暗中传来二儿子的声音,大黄死了!

    啊?怎么死的?怎么会死?昨天不还好好的吗?

    老太太在昏黄的灯泡下,看清了大黄真的死了。冰冷僵硬……

    老死的!二儿子安慰老太太,抓了抓她的肩膀。睡吧!妈!

    老太太失眠了!

    根据她的人生经验这是不详之兆。

    凌晨迷糊之际,她似乎听得一阵动静,又复归平静。

    她睡不着,早早起了床。堂屋灯火通明,聚集了一屋子人。

    大国死了!!!

    老太太一阵眩晕,差点摔倒。

    大国得了急性胰腺破裂,抢救无效,三小时前与世长辞了。

    老太太盼了二十年的相聚,所有的期盼,心酸,欣喜一朝梦碎。她支撑不住,昏厥在地。

    老二和大阳迅速买好了车票,赶往新疆。一群娘们围在老太太的床前说着隔靴搔痒的安慰话。

    老太太除了嚎啕大哭,就是不停的捶床,儿啊,心肝宝贝啊的叫唤……不吃也不喝!

    深入骨髓的剧痛和自责懊悔的情感折磨的老太太不眠不休。她只有一个意念,等她二十多年没见的心肝宝贝还乡过年。

    ……

    嘈杂,安静,复又嘈杂……

    老太太猛地听见一声呐喊:大-国-回-家-喽!

    老太太瞬间坐起,赤脚跑到院子里,“大国,儿啊,娘想死你了。”

    老太太游离不定的目光忽然停在大阳怀里的骨灰盒上。照片上的大国正在朝她微笑。

    老太太披头散发扑上去,紧紧的把儿子揣在怀里,儿啊,儿啊,娘可想死你了。我的儿啊……老太太紧紧的抱着儿子的骨灰盒,面带微笑,心脏骤停……再也没有什么能把他们母子分开了。

    混乱唏嘘中,老罗头突发脑溢血倒地不起,抢救无效,陪他们母子团圆过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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