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阿鱼鱼_Ayuyu
Chapter 28 |【李樱子】
我醒来的时候,有什么刺眼的东西晃着我的眼。睁开眼一看,竟然是血一般浓稠的残阳从窗户翻飞的两片帘缝中扫射进来。
我揉着刺痛的双眼,神志不清地起身下床。我突然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是一个身躯还未发育的女童!
然后我望向四周,顿时手脚无力:我知道我在哪里——我在做噩梦。在噩梦里,我重回地狱牢笼。
拼命想醒过来,但被魇住了。我束缚在自己沉重不堪的回忆里,如同深陷泥浆,无法自拔,快要窒息。
我隐约感受到头顶有一股温热的液体,噼里啪啦顺着顶心向四下流注下来,直到迷糊住我的眼睛。眼皮因受到刺激不住翻覆,依然无法阻止我看到它的颜色——红色,血浆一样的红色。
我惊叫,伸手抹向眼睛,整个手掌瞬间变成了我期待的那样——浓稠的血浆红色。
我再次失声惊叫,冲撞出房间。
打不开房门,我就拿起手边一台诡异的不该出现的电话机,一下,一下向门锁砸去……
咚……咚……咚……
每一下撞击,都妖冶地盘旋在我耳边,又像砸在我的头上,疼的撕心裂肺。
……
再次醒来,我几乎害怕确定我还在梦里。
直到我渐渐看清我熟悉的一切,头顶我和洛飞亲密的合影,我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才发觉周身出了冷汗,冷的瑟瑟发抖。
我按了按欲裂的头骨,暗骂上午那通电话,令我开始有了不好的联想。
我听到卧室外有人声攘动,不止一个,我猜想家里来了客人。我在自南没有朋友,来人一定是洛飞的狐朋狗友。
而我怎么会大白天地就睡过去了,也不知睡了多久。
也许我是太累了。
于是一阵厌烦感油然而生。
我换了身衣服,理了理头发,让自己看上去正常一些。
洛飞的朋友,大多都是艺术系的年轻人,境况自然不比洛飞好多少,胸无大志又穷困潦倒的大有人在,却能得到洛飞的真诚相交。我真不知道洛飞是真的找到了精神上的共鸣,还是纯傻,丝毫不相信人家是带着目的来的。
他常说,我不够尊重他的朋友。
我说,这种人也能拿他当朋友?你不是瞎了就是傻了。
于是,他觉得我伤了他的自尊,好一阵子不和我说话。
同龄的女生总是比男生要成熟,使彼此都无法承受那样的落差,这是无法改变的永远的痛。
我总是批判他不公平地分配有限地时间。他把时间分给了他的艺术追求,他的冥想,他的“朋友”,却惟独没有我和我们的共同的生活。
而我为了补偿那一点失去平衡的缺失,把全部的精力放在了照顾他,照顾家上——和一个保姆没有分别。而他不愿意和我谈他的工作,他对艺术的追求。认为我除了“好”与“不好”之外,给不出其他意见。
我知道从那一刻起,我们就越走越远。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们是不合适的。
我渴望稳定居家的生活,我是个传统的人。而他,依然没有过度到这个境界,依然习惯着狂妄任意的生活。
我不是说这样不好,只是我们相差太远。
这样天壤之别的差距,因为相爱,我就欣然接受了。
我以为我够力量,可以将一切扭转。却原来我们都太倔强,谁也不为谁改变。我曾努力适应,我对我自己说,就这样吧,从今天起我开始衰老,我情愿一个人在整天不消停磨尽人意志的洗衣、做饭、操劳中老去,而保护你心中永远也长不大的、脆弱敏感的灵感源泉。虽然我对你的爱已经没有太多的信心,但只要你是那个纯纯粹粹曾经爱着我的心的人,我就愿意赌上自己的青春回报你,并且抓住了就不放手。
可我赌输了,我最后不得不承认,我已经到了极限。
……
我拉开房门,果不其然,看到与我想象中一样的乱——凌乱——非常凌乱。
我真想大声冲他们吼:你们他妈地给我滚出我家!离我的生活远一点!
我正这样想着,突然觉得脚底一片冰凉。
我有着极不好的预感,我低头望去,我开始不由自主地抽搐——因为我看到了,我不该看到的东西。
——我踩在一片血红的液体上。
它恰好在不适当的时间点出现。这是我的噩梦,现在又抓上我的皮肤。
我开始感到头皮发麻,全身好像被一条无形的蟒蛇缠绕,越缠越紧,快要不能呼吸。
终于没法控制地大声惊呼:啊——
我神经质的举动,引来所有人的围观。
洛飞快速走到我跟前,我只是死死盯着那一滩浓重的红色,仿佛还闻到了腥味,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他马上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把我抱起来,离开那片血迹斑斑。
他安慰我道:没事了,没事了。那是颜料——是我不好,没事了,樱子,看看我……
他慌乱地拿来纸巾,帮我擦干净。无奈裤腿上沾上的一些,是无法弄干净了。
我和洛飞没有秘密,我把我童年的悲惨遭遇全部告诉过他。以为可以得到特别的怜爱。而那些不明白真实发生在我身上事的人目睹至此,只会产生负面联想,然后很神叨地跟人议论:
“洛飞的女朋友不能看见红色……”
“什么呀……”
“是红色的液体……”
“是不是精神有问题啊…”
可笑,我竟然被一群不正常的人怀疑为精神有问题。
从此以后,我明白。有很多东西被称为隐私,就注定一辈子谁都不能告诉。即便是自己最亲近的人。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会毫无预兆地背叛了你。
……
我流了泪,我变回了14岁时那个受了欺负不知所措的女孩。
我说:“洛飞,你叫他们走——”
洛飞愣了一下,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又生怕被听到,说:“樱子,没事了啊——要不,你先进房休息一下,我一会进来陪你。”
我不听他,我继续说:“你叫他们走——”
洛飞无奈地劝我:“樱子,你听我说……”
我已经下了决心:“今天不是他们,就是我走——”这句话说出了威胁的意味,我知道那是不好的,但我别无他法。我终于吼了出来,一片混乱之后,整个空间忽然安静下来,寂静地可怕。
我睁着泪光闪动却凌厉的双眼,只是看着我面前的他,我要看他如何应对,如何收场。
我听到人群中有窃语,三三两两开始找寻自己的衣服和包,准备离场。
我从洛飞的眼神中看出他被激怒了,但他强忍怒火,冷漠又失望地看了我一眼,起身走向他的朋友。
“抱歉,今天有些事。改天向你们赔罪……”他几乎是陪着笑尴尬地说完。
友人们故作轻松地打圆场说:“没事,没事——走了。”
我一直看着洛飞的背影,他直到送走一批人,再也没有回身看过我一眼。他的背影已经足够告诉我,他有多失望。
而我却有一个更有力的反驳,我对我们的感情已经很失望。我已经想要放弃。所以我不再像从前那样,在乎他的喜恶。
大门关上,他背对我,依然保持最后的姿势停了好久。
我起身回房,心里却没有一丝轻松。我知道,我们也许走到了最后的时刻。
他听见我的响动,叫住我:“我们需要谈谈。”
我停住,几乎要嚎啕大哭出来。分手是这么痛苦,可我已下定决心,不会再动摇。我知道,离开,我或许会一夜之间死掉;可若纠缠,我就要继续承受慢性病的折磨,一点一点,到最后,生命还是会被蚕食地一丝不剩。两者之间,我一定要选择前者的决绝,也许死过之后,我还有机会重生。
我镇静下来,我说:“谈吧。”
他走过来,目光冷漠,说:“我向你道歉,我事先没跟你打招呼就带朋友来家里——我看你太累了睡着了,不想打扰你。”
我淡漠地说:“哦,没想到你这么关心我,受宠若惊。”
他被激怒了,但随即控制住情绪,说:“但我恳请你也向我的朋友道歉。他们都不容易,他们的生活不比我们好多少,为什么你不能接受他们?”
我觉得可笑,我说:“洛飞,你二十五了,还没有长大吗?你看不出谁对你好谁对你不好吗?——我只记得有人拿了你几宿不睡觉完成的画稿走人了,还有人说要投资拿了钱就不见了,还有人借钱的……”
“我们都穷的叮当响了,你凭什么借钱给人家?你有没有为我考虑过?有没有为我们的未来考虑过……呵呵,或许,是我想的太远了,你的未来里根本就没有我吧?……”
他握紧拳头,用力往墙上砸了一下,大声说:“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说话考虑过我的感受吗?如果我不是为你,我早就去西藏了。我感激你为我留在自南,所以我不能辜负你!……我没日没夜地画画,你怪我不和你说话,不陪你,你知不知道,我是想多挣些钱!我幼稚,我什么都不懂,我就会画画,这样的努力还不够,我去学投资,失败了,我能和谁说?难道自暴自弃吗?我只能和你说,因为我知道你是最心疼我的人!……”
他的拳头“咚”地撞击在墙上,骨头和硬物碰撞的沉闷,惨烈地回响。
“我知道你以前受了很多苦,你很想我心疼你。可是没有钱,我能为你做什么?我以为你会懂,樱子……可是你不能拿你以前受的委屈当做折磨我的理由!……”
我大吼道:“我没有!”眼泪就不争气地流下来了。
他回吼道:“你有委屈,别人就都要将就你?!在这个世界上,谁的人生不委屈?……你对我就算了,可是他们是我的朋友,你如果真的为我想,就不会这样对待我的朋友!”
我被他反诘地无话可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哭,是因为委屈,还是心痛,还是内疚?我不知道。
我们都有各自的难处,可是我都年轻气盛,忘了要给彼此空间。
我难过,我气,我惋惜,可是我说不出来,我只是一个被指责地毫无还击能力的人。等到所有的愤怒和无辜汇聚在一起,我再也无法控制地时候,它如同熊熊燃烧的岩浆,毫无回转地爆发。
我抓起桌上的什么东西,看都没看,砸向他日夜相对的白色画板……
颜料盒“噗”地一声裂开,准确地将颜色印染上画布……妖冶的深紫色,浓稠地化不开,在重力的拉引下,一滴滴向下滑……
他在画布上未完成的作品,恐怕永远都辨析出真实的样子了。
洛飞和我都惊呆了,很短的一瞬间,我们都太专注于那一片被摧毁的创作源头。
此举一出,我知道什么都无法挽回了。是我亲手将这件事推向更无法挽回的难看局面。
看到自己的作品消迹在无声的硝烟中,回过神来的一瞬间,他向我冲撞过来,举起手作势要落下——
但他没有得逞,因为在零点几秒的时间内,我已经挥手清脆地甩给他一个耳光。
我只是汹涌地流着泪,立刻就后悔了。我下意识伸出手去摸他的脸,他没有躲开,转过头复杂地望着我。眼泪不断地流着,我知道我以后还会为他流很多泪,今天这次的爆发,并不是单次事件的结果,而是一个长期矛盾的累积爆发。但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和他有任何牵扯,因为我要离开他,在我的生命即将被耗尽前,我必须狠心走开。否则,我们两个都会痛苦。
我知道我是理智的,洛飞不是。我分明看到,他眼中流露出的是深深地遗憾和不可挽回的殇。我不知道他是否已经了然,我们就要走到尽头,因此才有那样惨淡的祭奠的表情,还是他在惋惜我在失去理智时候毁了他的画——他视为生命般珍贵的东西。
他或许会挽留我,他那么重情的一个人。但我的理智,不允许我再重走这条不归路。
我抚着他的脸,他的眉角还沾着一丝洗不掉的颜料,他是个疯子,临说再见了,他还是和他热爱的东西骨血相植。
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在停顿的间隙,我们眼前都略过的曾经在一起美好的画面。
……那个时候的他书生意气,自鸣得意地对着镜头,丝毫不怯场地说:她是我欣赏的女孩。于是,我就成了他的女朋友。
……那个时候的他邋遢凌乱,不眠不休,告诉我,他要赚很多的钱给我,即使他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个……于是,我挂断从渭朴打来的电话,无法从他生命中走开了。
……那个时候他依旧我行我素,不在乎我努力劳动的结构,说:乱一点才像家……
于是,我信了,我相信我开始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只是我们都这么这么努力,为什么到最后,还是要走开?——到底是什么要拆散我们?
——我们都累了,被感情拖累地很厌倦,快要死了。
他安静看我的时候,眼神纯良,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我有预感,你要离开我了。”洛飞说。
我们都知道,这次的走意味着什么。我不忍,但我还是毅然决然地说:“既然你无法下定决心,就由我来做这件事吧。是的,我要走了,我要离开你的生活。没有我,你会活的更好,洛飞,我也是。”
“我们都要,放过彼此,才能自由。”
不久,我踏上回渭朴的归程。洛飞帮我拎行李,送我去车站,我们说再见的时候很平静。
上了火车,在他看不见的时候,我就忍不住地开始大哭起来。那种痛,不是眼泪可以缓解的,却足够让你不理会整个世界惊奇的目光。
火车愈发驶向渭朴,心情就愈加复杂起来。我好像闹了一个很大的笑话,自己撞了南墙,才知道回头。但我想到,我能看到外婆,看到周蒙,我才是真正地回家了。
当然,我也免不了要见到我不想见到的人。
我拎着行李走进外婆家的三合院。一切都没有改变,仿佛我不曾离开。
我看到了外婆,不知是否太久没见,我竟觉得她佝偻的有些厉害了。
我悄悄走过去,放下行李,叫了她一声。
“外婆——”
她怔住,回过身来,惊喜地笑了。
“樱子,你回来了……这回不走了吧?……”她拉住我的手,生怕我会逃走一般。
我点点头说:“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樱子——?”
我听到那个女人悠长的声音,总是一副悠悠的病态。
她从屋里出来,微笑地看着我。我没有理会她,彼时的我,依然带着对她不可饶恕的态度,愈演愈烈。
我当然也没有看到外婆的脸色,一个是她的女儿,一个是她的外孙女,她有多为难。
我甩出一句话:“你也在这。那好,我走。”
我是认真的,我就是要以这种不亚于头破血流的残忍方式,告诉她我对她所有的仇恨。
我提起行李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外婆上来阻止我,我力气大的惊人,依然往前走去。
她也过来拽我,满面愁容地说:“樱子,你真的不能原谅妈妈吗?”
“我该怎么做,才能使你原谅我?”
我停下了,放下手中的东西。我直视她,仿佛掌握着所有的真理。
你听清楚了——
我一字一句告诉她:“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她一下子哭出来,带着无法理解的哀容,她的手一会捂向嘴,一会又来慌乱地拽我。
我以为我看到她痛苦的样子,心中会有快感,但其实那种得意地感觉并没有如期到来。我反而感觉到,我在犯罪,心灵上的罪。
但我的罪恶感彼时没能阻止我接下来说的话。
我说:“你知道为什么吗?——你一定以为那次我被打得流血,已经昏迷了什么都不知道吧……我告诉你,我清醒地很!当我亲眼看着你拉开房门悄悄地走出来,我就知道,你不是我妈,我李樱子再也没有妈了……我为什么要原谅你,这么多年了,我从来都不需要你……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
“……你别哭了……我记得那个时候,你都没为我流过眼泪,现在还会有用吗?……是你告诉我的,眼泪没有用。我到现在还记得,我醒来的时候,你对我说,你对我很失望,你怪我不听话,怪我毁了你美好的生活……”
“……所以我把你想要的生活还给你。”
外婆劝我:“樱子啊,别说了。”
我说:“为什么不说?这么多年了我憋得太久了……这么多年,她关心过我吗?她关心过你吗,外婆?……”
我最后说:“总之,她在,我走。”
我跨出大门,我走了。留下一个女人失神痛哭。
没过几天,我接到外婆的电话,说褚慧走了,没留下什么话。
她只说:“我走了,让樱子回来吧,是我对不起她。”
我很不争气的,竟然心中有一丝失落,我果不其然,还是受到了良心的谴责。
以后的两三年间,我不太有她的消息,只是最近她频繁地联系我,说她的身体上出了状况。
其实,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心也就慢慢软化了,不再那么歇斯底里地仇视她。如果把我想象成她,在当时应该是有很多苦衷的吧。
我开始慢慢相信,每个母亲都爱自己子女的事实,只是面对不同的现实,总是会做出一些不得而已的妥协。放在当时,她一定是希望带着我好好地开始新的生活,对她而言,何尝不是一种困难。
我开始关心她的身体,只是嘴上还是不饶人,刻意表现地凉薄。
我想她应该体察到我的变化,因此才愈加频繁地给我打电话。
我是不是在心里,早已经原谅她了呢?
只是,要真正跨过那道坎,还很难。
过不多久,通过周蒙的帮助,我又重新回到二院上班,只是又要从基础做起。但我这一次,觉得这将是一个长居久安的打算。我回到了渭朴,回到了家,我不再耿耿于怀过去发生过什么,只是想好好工作,好好生活,陪伴外婆。
我的白色制服,还一如既往地保存在衣柜里。我穿上它的时候,觉得很心安。
我穿梭在熟悉的环境里,熟悉的消毒水味道充斥着每个角落。和迎面的人打招呼,开始新的一天,全新的生活。
迎面碰上周蒙,她微笑着逆着阳光像是在迎接我。
她对我说:“早啊,护士小姐。”
我淡然一笑:“周大夫早。”与她擦身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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