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着,什么也不说;
我爱着,只是我心里知觉;
我珍惜我的秘密,
我也珍惜我的痛苦;
我曾宣誓,
我爱着,
不抱任何希望,
但并不是没有幸福——
只要能看到你,我就感到满足。
——缪塞《雏菊》
景浩盛好汤,端上桌,并不忙着吃饭,他放下汤碗,走到露台上,看向对面的那个方向。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能看到对面那家的露台,露台的一头放了一个团子一样的懒人沙发,旁边摆着一个精致的玻璃圆桌。视线往右移一点,可以看到对面那家的半个厨房。
那边厨房里,一个女孩在忙碌着,她穿着一件白色的毛衣,系着碎花围裙,黑缎子一样的长发被随意地扎起来,此时正在菜板上切着什么。
切的什么呢?景浩在心里猜着。
那个女孩切了两下停下来,用手拿起一块刚切好的放进嘴里,边嚼着又开始继续切,景浩不禁嘴角上扬,轻轻笑了,狭长的眼睛里透着欢快的光,然后转身走到桌前开始吃饭。
景浩并不认识那个女孩,虽在同一个小区住着,却彼此从未说过一句话,甚至,他不知道她叫什么。只是他在心里觉得其实他们并不陌生,相反,他们很近。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景浩有了这个习惯,喜欢在露台上坐着,抽着烟,然后看似不经意地往对面瞟上两眼,当她正好也往外面看的时候,他就赶紧扭过头,装作看别的地方,但如果是晚上,他就可以大胆地注视对面了。
每当吃饭的时候,景浩会想要看看她有没有吃饭,晚上她房间的灯亮着,景浩就翻翻书,或是刷刷朋友圈,等她熄了灯,他才跟着熄灯安心睡去。
这套房子在锦绣城,是景浩的婚房,景浩在这里住了五年了,就在搬过来的第二年,妻子离开他,和别人走了。景浩觉得是这房子的气场和自己相冲,便不太爱回来,更多的时候,他愿意回父母家,尽管公司距离父母家比这里远很多。
偶尔回来,呆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感觉这里依然存留着妻子的气息,孤独感在漆黑的夜里,在烟头的一明一灭之间紧紧缠绕着他,让他窒息,所以他更不爱回这套房子了。
直到有一天晚上,景浩和朋友去喝酒,结束时已经午夜了,他怕回家打扰父母休息,就来了这套房子睡了一夜。
早晨醒来,景浩打开客厅通往露台的玻璃门,到露台上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一转头就看到对面露台上有个很年轻的女孩,穿着一条纯白的睡裙,长长的直发披散着,还带着刚起床的凌乱和慵懒,她没有注意到对面的这个男人,只是尽情地享受这美好的清晨,深深吸了一口新鲜而芳香的空气,尽情地伸展她美好而细长的身体,让对面的景浩都觉得那天的空气格外清新,然后她进了房间,离开了景浩的视线。
在她转身的一瞬间,景浩看到她瘦削挺直的背影,脑海里竟然冒出来一个词:弱柳扶风。然后他的心猛烈地跳了一下。
当景浩驾车驶出小区的大门时,他又看到了她,那长长的直发垂到腰际,真像一匹上好的黑缎子,随着她走路的节奏轻轻摆动。她正把自己手上的包子放到树下那只流浪狗的面前,弯下腰的时候,长发散下来遮住了她的脸,景浩轻轻踩了一下刹车,慢慢地从她身边驶过。从后视镜里,他看到了她的脸,如雪的肌肤,略施粉黛,长长的一闪一闪的睫毛下面是如湖水般清澈的眸子。
景浩忽然想停车,却不知停车后,应该干什么,是和她打招呼吗?那打过招呼过后该说什么呢?他最终没有停下来,很快就消失在茫茫车流中。
下班后,景浩像是被什么东西牵扯着,又回到了这套他曾经最不愿意回来的房子里。晚上,景浩关上灯,在黑黑的露台上,点上一支烟,静静地坐着,似乎在思索,又似乎在等待。
她家的灯还没亮,显然她还没有回来。
她也许在加班吧,也许和朋友逛街去了。
也可能和男朋友吃饭看电影去了呢,这么美好的人这么美好的年纪怎么可能没有男人追?
当这些想法出现在景浩脑子里的时候,他打了一个激灵,猛一拍自己的脑门:嗨,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只是一个不认识的人而已。他晃晃脑袋,像是想抛开这些莫名其妙的念头。
景浩再点上一支烟,在烟雾缭绕中,他想到了他的前妻,那个曾给他快乐给他幸福,却在他心上狠狠插了一刀的女人,那个他曾爱得发狂又恨得发狂的女人,三年过去了,他的恨似乎也淡了。
他吐了一口烟圈,对面的灯亮了,柔柔的灯光让他心里暖暖的。
不多一会儿,她一袭白裙站在露台上,一手理理头发,一手端着水杯。起风了,风吹动着她的发丝,那一匹黑缎子在风中纷飞,他感觉,那飞扬的长发向他飘过来,缠绕着他的心,他的身体,他的灵魂。
从那天开始,景浩每天都回这套房子,除了吃饭睡觉,他更多的时候喜欢呆在露台上,抽烟,看她。
他看她在厨房忙碌,窗户透出暖暖的光,他感觉她的屋子里有着温暖的烟火气,于是他也开始在家做饭了。
他看她早晨在露台吸收和舒展,如一朵沐浴晨光的茉莉花。是的,她这样清新淡雅,茉莉花真的适合她。
他看她夜晚在露台吹风,发丝在风中纷飞,他的眼里心里全是那飞扬的发,挠得他心里痒痒的,他伸手,却什么也没有。
日子就这样慢慢过着,景浩就这样远远看着,他早已了解她的规律和习惯,知道她最爱穿白色的衣服,每隔几天会换掉花瓶里的焉掉的花,重新插上开得最艳的,喜欢坐在露台的沙发上边吃零食边看书,每天步行二十分钟到公司,晚上十点半熄灯睡觉。
如果他从她身上读到了快乐的气息,他心里也会亮堂起来,一整天心里都是欢快的。一次他看到她缩在露台角落的沙发上,蜷着双腿,脑袋放在膝盖上,有些忧郁,他莫名地有些心疼,心想:如果把那颗正在难过的小脑袋放在自己肩上,她会不会快乐起来?但当这个念头闪现的时候,他的心剧烈地疼了一下,眼前出现了前妻的脸,他愣了一下神,转身回屋。
景浩觉得就这样远远的看一眼,他的心也就熨帖了。
那个傍晚,下着雨,景浩去广告公司谈下一季度的合作,结束的早,就提前回家了。他看到对面紧闭的没有一丝光亮的窗户,他知道她还没回来,他竟然有一丝担忧,她带伞了吗?会被淋湿吗?
没过多久,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楼下,下来一个男人,戴着眼镜,挺斯文的样子,撑好伞打开副驾驶的门,小心又周到。
景浩看到她从车上下来,她仿佛是不经意的抬头,往他这边看过来,他慌忙收回目光,转身,却并未离去,站了一下,再往下看,她和那个男人在伞下站了一会儿,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然后那个男人送她到楼门口,就告别离开了。
他看到那个男人驾车离开后,长舒了一口气,心里感到有些失落和不安。
这场雨给原本燥热的天气带来一丝凉爽,却让他的心变得淅淅沥沥。晚上,她没有在露台出现,直到她熄了灯,他依然固执地守在那里,心里升起一股怨气,不知道是怨那个送她回家的男人,还是在怨毫不知情的她。最该怨的还是自己吧,他喃喃自语,烟蒂丢了一地。
接下来的几天,她没有出现在露台上,他知道她就在房间里,房里亮着灯,窗户开着,露台上玻璃桌上的花瓶里,今天换成了三只红玫瑰,那红,有些晃眼。
景浩在房中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不知该干什么,内心被什么东西牵扯着,一下一下,隐隐地疼,是那一把飞扬的发丝吗?
他不知道。
不。他是知道的。只是一直以来,他像藏着一件什么秘密或是极其贵重的宝贝似的,藏着他的心,甚至不愿意让自己看见。
景浩的心撕扯到半夜,才昏昏入梦。
接下来的几天,景浩像逃避什么似的不愿再去露台了。因为对面多了一个男人,就是下雨那天送她回家的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每天都送她回家,他们在露台聊天,还一起在厨房做饭。那个男人系着围裙忙碌着,她就在旁边说着什么,不时相视一笑,那个男人还夹一筷子刚炒好的菜送到她嘴边,她有些害羞,却还是张开嘴吃了下去。
景浩把烟头狠狠地扔到地上,眉头紧蹙,转身回了屋,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仿佛惹怒他的是沙发,一会儿,他站起来又朝露台走去,走了一半又返回来,重新重重地坐下。他心烦意乱,抓起一本书胡乱地翻着,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最后,他还是不能自已的朝对面张望了一下,她和那个男人都在房间里,他看不见他们,那个男人还没走,车还停在楼下呢。
等他再望向对面的时候,她和那个男人肩并肩坐在露台角落的沙发上,那个男人侧过身面对着她,她的长发滑过来遮住了脸颊,那个男人伸出手,很温柔地帮她理了一下头发。
景浩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狭长眼睛里的光瞬间黯淡了,他转身回屋再把身体扔到沙发上,闭上双眼,老半天都没动,睡着了一般。
好像又过了很久,他听到楼下车子发动的声音,他轻叹一声,在心里说了一句:就这样吧。
第二天清晨,景浩看到对面露台上的她又和往常一样,似乎比从前更多了一份喜悦。他的内心却因她的喜悦涩涩的。他默默地看着她,等她的身影消失在那一方小小的露台,再消失在楼门口,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景浩关上门,下楼去,心里决定这段时间还是回父母家去住。
下班后,他驱车出发,不知不觉来到锦绣城门口,他回过神来,在车上抽了一支烟,又开车离开了。
已经一个月了,这一个月这三十天,景浩既想回来又怕回来,他内心激烈地斗争着,许是他百无聊赖,又或者是一个人孤独得太久了,他太渴望热闹,渴望喧哗和人潮,下班后他一个人来到市中心,走过熟悉的街角,穿过拥挤的人潮,看华灯初上,心底突然冒出一个声音:和她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回自己家罢了!当这个念头一出现,他立即做出了决定,快速地开车回到锦绣城,停好车后几乎是飞奔上楼。
当他来到露台,看到对面露台上的她,内心又升腾起久违的温暖。当确定对面只有她一个人时,他抑制不住内心的窃喜。
她似乎回来的比平常早些,已经换了家居服,房里没有开灯,有一种冷清的感觉,她窝在角落里的沙发上,蜷着双腿,把头深深地埋在腿上,头发披散过来遮住了脸,瘦削的肩膀那么柔弱,那么无力,让他一下没了刚才的欢喜,继而是深深的心疼。旁边玻璃桌上的花瓶里没有花,孤单的立着。
她清晨不再快乐地到露台舒展身体,而是沮丧的靠着露台栏杆,呆呆地站一会,不知在想什么心事,只一会儿,就转身走了。下班回来也不再快乐地在厨房忙碌,而是蜷缩在露台的沙发上,像一只受伤的瘦弱小猫,一动不动。
景浩每天下班就推掉所有的应酬和聚会,早早回家,坐在露台关注她,也想着复杂的心事。
已经很晚了,天全黑了,她还是没有开灯,甚至依旧是那样的姿势,深深地埋着头,借着周围人家的灯光,他似乎看到她颤栗的身体,是因为那个男人吗?他的心沉了一沉,点上一支烟,静静地坐着,他觉得这样默默地陪伴也会让她心里好受些。
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晨光熹微,天至微明,对面的人已经无踪影,他胡乱的洗了脸,去了公司。
当他从繁乱的工作中抬起头来,想要让自己得到片刻的休息,那个美丽的披着长长头发的她,那个清晨俏皮的做着运动的她,那个丝毫不嫌弃又脏又丑的流浪狗狗的善良的她,那个系着碎花围裙在厨房忙碌的她,又轮番钻进了他的脑子,那飞扬的发丝轻轻撩拨他,痒痒的,那伤心无助的背影和颤栗着的瘦弱肩膀狠狠地揪着他的心,让他有点疼。
爱,有时候是一种无奈,心动了便痛了。他,承受这痛,是心甘情愿的。
时间是治疗一切伤痛的良药,也是能让思念疯长的肥料。她一天天重新快乐起来,又回到了从前,仿佛一切不过是一场梦,梦醒了,梦里的一切都了无痕迹。
景浩的内心被复杂的情感牵扯着纠结着,心里有个声音对他说;去吧,走近她。他欢喜,他担心,他渴望,他又害怕。
那个声音越来越清晰,让他思绪万千,浮想联翩,坐卧不安,心跳加速。
再看她时,他的眼里闪着光,心里燃着火,那团火烧得他着实难耐。
他脑子里想过一千种和她搭话的方式,但每一种又都被他否定了。
本以为自己已是千帆过尽,沧海桑田,但此刻却像是一个毛头小伙,见到自己暗恋已久的姑娘,思念的苦早已被甜蜜和深情冲淡,只有满心的快乐。
三千过客中,总会等来一个契合心灵的知音,相惜于今生,相约于来世。
他知道,她就是他等的那个人。一袭白衣,一头长发,一如他梦里见过的样子。
那天,景浩特意提前下班,他把车停在小区,步行来到她公司的楼下,他想在这里等她。
那里有一个喷泉,变换着各种形状的水雾,风吹来,吹散的水雾漂浮在空气里,吹到了他的脸上,凉凉的,很舒服。
他转身看见了一袭白衣的她,袅袅婷婷,款款而来,她看见他时停下脚步,眼神清亮,带着淡淡的笑意,像是对着一个久违谋面的老朋友。
他走向他她,神采奕奕,目光坚定。早已想好的一千种此刻该说的话都说不出,只淡淡地说:我也住在锦绣城,一起走吧。
她低下头片刻,然后再抬起来迎着他的目光,说:好啊。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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