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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烟雨许归期
『梦蝶诗·上篇』
江南，写在水上的名词。
朱湘说，温柔要有，久久承诺。有好多话，藏在心底，专等一个人。等她一世都没有踪迹，你可不作声。想来人生宿痴，不出情字。她，莫不伫在雨巷青苔，花塘萍影，竹亭琴卷，或“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待众荷停喧，灯火阑珊，则伴箜篌以终一生。
江南呵，依我说海不必枯，石何须烂，但可落花无言，人淡如菊，衣带任宽，眉眼相低，各安心照，两两不宣。她若一世没音信，你尽可一人，夏蝉冬雪，春露秋萤。小筏篙引，冷月箫横。安之一隅，以清俭处。倘白首来闲，当可于旧园，编篱扶花，结庐傍柳。陪甂瓯念往，共山水说情。
且住。莫说老，正年少呢。正可谓：凉风有信，秋月无边。悲欢未阅尽，开谢待书完。年少，恰是江南烟雨中，最诗意的怦然，极清澈的心动。
此刹。云衣袅，茗香出。琴囊启，剑鞘横。一缕，一盅。一曲，一段。而至晴空，檐甃。长亭，袂影。正一旧雨，一花客。一知者，一缘人。梦乎，幻耶。寻之，访矣。
碧水粼微，橹歌摇缓。菱讴音杳，临堤舣船。不妨，容我，忆初时旖旎，诗半笺别绪。借年少前生，摹数页深情。不缱绻，亦动人。不婉转，自回肠。你大可省略，决无须细究。情初浅，心微涟。如是，即好。
说年少，则又念起，那时江南来。一段段烟雨情事，都宛然在美中，染了丝丝凄婉、点点愁怨。那即是我前生，长久倾心陶然着的梦啊。
“花与竹无俗气，水和山有异香”。旧往的江南，澄湛，纯一。温软，绵远。连遇见，抑或错过，都始终素淡，如芦花白浅水潺湲。无端地，我又如何，不想起，那段青涩的华年？
心仪，慕念。靠近，怦然。有莫名的欢喜，一线一缕，交织着烂漫。浮生似梦，年少如诗。倘若，非将你形容，我又应，说些什么呢！大抵是——
在人间，最璀璨处，添了一缕烟火，思凡；在山水，最舒闲际，补了一弦清音，悠然；在绮春，最葱茏时，多了一抹莹白，玉兰；在故事，最美好中，续了一段安暖，静恬。这些，净澈的字眼，无瑕的情丝。虽已成怀念，但自始至终，只关乎一人。所以依然，那么缠，那么粘。只增，不减。……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水国多台榭，吴风尚管弦”。那一世，姑苏，吴中。正二月，村落的瓦垛，尚卧些积雪。芦溪，初随春草碧，柳絮，又任东风剪。
那时，我还是江南，一介年少书生，白马负鞍，轻衫佩剑。某年，因求学别村，而往苏城宿住。一路，扶篙信水，过荇逐萍。溪山清景，湛然于目。且看：桃花闹，烟雨缭。纸鸢摇，绿丝绦。纹水漪回，谢娘帘招。阶为苔饰，蕊待蝶挑。乐坊红袖素指教箫，谁家须眉竹桥引棹。鸥飞处，一片菱谣。榆荫边，旌卷茶寮。断弦中，似念心人杳。长亭外，不见旧客袍……
小筏吟缓，静水情深。岁序渐悄，流莺倏远。遇见，亦总是这般，教人一次流连，即此生不返。就如，逢了——那位，蝶姑娘。
莫嗔我唐突！蝶忧？蝶怜？一时竟忘却，应如何称呼。只偏偏，记个“蝶”字。
二月杪，余落榻桃花寺。空山僻静，古刹清幽。来人稀少，时聆泉咚。正于恁时，在卧柳潭边，雁丘塔畔，捧诗酣诵之际，初识的你。
“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但见你，一袭紫衣，二八模样，从塔后姗姗挪出，亭亭玉立……
直到你一汪秋水投来，无边温婉。我终认定，你必是当日，于苧溪湔纱台处，兰裙轻盈，体态娉婷的纤纤女子，惹我流连贪望，误半晌上山行程。依稀可记，当日春薄，菖蒲染瘦，杨柳垂眸。我于桃花坞，雇得一叶兰舟。又从艄公口中，打听到桃花寺，这一宜借住、净心、读书之所。—宿涉渡，三百诵尽，即拥月色灯火而眠。
次日，天色舒白。上山，行于深林草径。“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此地动归念，长年悲倦游。"五言吟罢，倏瞥见苧溪之畔，桃花遮处，似有绰约紫衣，倩影袅娜。于是欲缓行程，一探究竟。
原来仅一溪之隔，即有人间烟火。桃花，碧水，草亭。水边一竹篮，安放湔纱台上。树下，一女子，正紫袂轻扬，邻水翩然，桃花人面，相映如诗。刹时怀想起崔护，依依悱恻于眼前。直至女子拾篮，负竹喧归，才知停驻太久……
回过神，卧柳潭边，花香沁人，青鸟啾林，你我促膝，时近半晌。“世间萍水际会者，半是前生故旧人。”我向水低眸，掩卷而叹。“依我说，桃花休坠当年泪，多情何须问前生。”你嫣然莞尔，呵语如兰。又须臾，诗、词、书、画，至经、禅、人、世。你我由浅入深，捧心交辩。继而物我两忘，互生契慕。
蝶一样，静美的女子呵。唤你，蝶儿好了。
原来，你共祖父，就久住山下，林间一青竹小舍，去桃花寺，仅一溪之远。隔三五日，即登山访寺，焚香祈愿。因余之故，伊又改一日一至。
诗词次韵，禅茶邀酌，与子相往，半月轻掷。某日，卧柳潭处，我指塔，以“雁丘”典故，询之。你临水亭立，信口而出：“此二字，应出自，遗山少时之作。”遂诵全词。又泛梨涡哂曰：“‘问世间情为何物’可惊千古，汝夜郎书生，岂有不知之理？义玄何在，该打该打 ！”
我揣卷于怀，转身一笑：“不喜，不喜。此词并无一字，称乎心意！”你刹时凝噎，似含嗔状，曰：“如依汝之言，此词应何作，方顺随汝心？”
我敛眉细忖，故作思量，曰：“莫敢，莫敢。试看，‘莺儿燕子俱黄土’，‘ 莺’有，‘燕’亦有。差矣，差矣！汝安知，余一生，只单单，钟一‘蝶’字。”
话音初散，但见你蓦地低眸，赧然而默。情订之时，春风又至。草色尤碧，阳光甚暖…………
『梦蝶诗·下篇』
佛门清净，五蕴皆空。“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可偏又一次相逢，挣不出情缘两字。却谓众生，当似亿刹毛孔，大海微尘，抵不得三千弱水，五百回眸。
诗云：江南莲花开，红光覆碧水。色同心复同，藕异心无异。我想，唯有西洲的雪，最识破冬的情丝。只有江南的水，最读懂莲的心事。记说书人曰，高山峨峨，流水洋洋，世间最知音者，钟子期也。子期故去，伯牙“乃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
原来纷扰浊尘，烟雨人生，并没有多少事，堪须心心念念，魂牵梦萦。而唯一不可模糊，无从省略的，只有当初，最知己，最心同的某个谁罢了——
『南柯何再续，蝶梦为谁全。与子相思久，花开亦怅然。』我知道，如一只蝶，回不到那年春，这盅愁，等不来红袖斟，我剑冷，留不住最温存。
『依稀蝴蝶梦，溯忆似前尘。一入江湖远，归时已故人。』 再顾：山河倒转，春秋倾覆。沧海隔世，桑田入远。而烟青雨淡，流年茑悄中，草木依然舞，因落花的诗。可彼此青春，再难驻，如覆水难收，如：
风拉不住春衣袖。说不准，下一个转身，即是你，此生，最后的轮廓。
相思咫尺，别离太长。烟雨如故，琴心非昨。桃花寺老，尚识萧姓。斯人失落，蝶又安知。
回说桃花寺。晨钟暮鼓，檀香梵呗中，君我往来，不计时日。自余上山临水捧卷，倚林谧居以来，清闲取适，倒从无挂碍。
然，『人安身在尘，众念无由生。少却功名意，时添羡蝶情。』初，余欲山居半季，花落即回。然与子际会，竟迟延近秋。此时，盘缠细作，已尽奉香火，唯借闲时，随众僧打水理院，分持寺务，而得同炊共处。日日，抄经卧榻，扫叶还亭，净龛祷愿，登塔寻伊。子每至，捎山果蔬食，邀约林潭，畅怀诗咏，尽叙柔情。不知暮色将临，亦未觉枫红已深。始信隐者诗曰：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塘萍出水柳垂姿，山寺浮云雨打铃。月色偶滴三两点，推扉不肯认流萤。』是的，于九月的榆柳边，止步，徘徊，不下百回。可到底辨不出，哪片为末杪一抹夏荫，哪片又是最初一缕秋凉。
只记，那日雁丘塔畔，你俯身拾碑前红叶，效拟上阳宫词。盈盈低眉，继而冉冉抬眸。恰与我四目相连。于是，在你秋水凝忧的那刹，我才蓦然，谙觉到人世，已从槐序，抵达枫秋。
待至，草木喧凉，砱砾结霜，我亦将下山，别伊数日，赴枫桥诗会。时，西风鸣簌，微雨廉纤。但见，古刹院外，疏林阒静，红叶遮妆。而青瓦檐下，滴水如帘，泥香四溢。你收了竹伞，继续拈枫叶吟哦，为诗执念。余凝眸于远，终诉别意。你闻言，低眉语噎，亭亭矜立。停半晌，你终没予挽留，只嘱余为其祖父，置些医风寒之药。并许五日限，明日亦送行。
述一异事。
是夜，吹灯卧榻，被月成眠。不知漏滴几时，夜深何许。隐约闻得，香房之外，有叩窗之音。余恍惚身起，睡意迷离，欲推窗一探。人忽曰：“公子不必。老朽仅一语，望汝如实答。”余止步，随声附曰：“愿闻。”老者遂云：“敢问公子，可真心待小蝶否？”余心似有知，曰：“吾于蝶儿，不曾有相负意！”言毕，即燃烛，欲启扉相迎，然人迹杳若，空剩禅庭清寂，月凉如水。
翌日，晨起，偶念及此，尽归为梦忆。致别诸僧，即负箧启程。又至深林古径，余于相约处，登高而伫，等伊送别。
但寻顾山下，苧溪之畔：碧水亭、桃花树、湔纱石，目光所及，不见蝶迹。余心有虑，唤数声，空作回音。又许久，未见伊人。许因昨日雨，山路难行，故必迟来。时艄公催行，余忙取素绢，缠枯枝，题述别笺：『云思一人至，子却独迟来。』【此句意为：去了】
遂踏舟而去，依依伤别，郁郁失欢。
“窗外尘尘事，窗中梦梦身。既知身是梦，一任事如尘”。再读范老禅诗，百感交糅，何止五味：人生变数无常，了然净俗有几。佛曰众生皆苦，原来果不其然。时诗会期满，回返山门，不料人物俱非，恍如隔世。值夕阳，一鞭斜照。涉苧溪，越竹林，相去半里，竟倏见竹中小舍，近乎灰烬，馀烟犹袅。
竹舍似为人焚，而人又在何处？不待分说，余连忙疾步向前，欲拾蝶迹。继而山林环顾，奔走呼唤，直至力竭声嘶，倒苔倦卧。手提之药包，悄然失落，亦未谙觉。至日暮寒深，晚钟苍凉。余返寺打听，众僧默然。又求见住持，百般求索，方知来龙去脉。
原来，蝶儿之祖父，是于三年前，为拒旧时姻亲，方上山隐姓埋名，避世独居。据住持言，蝶之父，生前为举人，曾共同乡好友梅某，诺许儿女联姻，情谊永结。后来蝶父病逝，家道中落，而梅某如日中天，渐成大户。又隔数年，蝶儿豆蔻，行将嫁许。而梅府公子，不学无术，是为纨绔子弟，因多次催婚被拒，进而借权势相迫。祖父无奈，故携蝶儿上山隐居。时逾三年，相安无事。然近日，即五六日前，忽有梅府下人来寻。祖父心知不妙，遂深夜留信于蝶儿，欲一人将事了结。
住持又言，当夜，祖父曾入寺致别，详述原委。其信中，概是嘱咐蝶儿：“阿爷身已老，你莫要心念，明日将舍尽焚，随公子去罢。”……
『枫词清近雪，昔忆教谁追？花落伊人去，唯余梦蝶诗。』
数日消磨，朝暮死生。我方明白：原来世间，有许多情事，红叶也难题。而有些相思，从未曾有底。有许多光阴，长是人千里。而有些缺憾，无计相回避。再之，丝丝离绪，历历情深，只关于——你。
你，在我一念之间。一念，时光又漫过从前：老寺，飞檐，竹伞。和风细细，微雨绵绵。石子于水面映泛，下一朵清涟。枫秋在江南趟缓，数不尽寒暄。
临行恁日，我倚在槛沿，看你依依收伞、静静想诗的画面。两片红叶上，淡淡题着：『秋来古刹枫红绻，忆昔春风诗与宜。』又颦眉苦吟，终未续笔，我欲言而你不许……
其实，赴会当日，题诗述别的绢上，我已于另面，给了你下联——
『借问江南人在否，那年烟雨许归期。 』
江南又泛春水绿。而我，再没路过你。
梦忆深深处，唯任你的笑靥，逐渐被桃花隐没。我知道，世上再美的情感，终抵不过，“一昔如环，昔昔成玦”的悲欢 。
积雪，半晌消融。烟雨，隔岸空蒙。而你我，两各春风的讯息，在华年里不胫而走。
正如你，在信上所说：蝴蝶，注定是桃花的某个过客。而你，亦不过我湄心的一瓣飘萍……
临别苏城之日，边湖的渡口一派清和：紫陌归雁字，长亭沁雨声。五柳互不言，只蝶来相送。
此去，年少行远，白马辞鞍。我换上江湖的青衫，共烟舟候晚。剑影饰飞花入弦，清音摇淡月倾怜。恍然间，夜色犹未眠。趁灯火读笺，不辨，又念谁眼波流转——
『云思人一至，子却独迟来。此月十之五，门扉女自徊。 』【下句意为：望安】
……
后记
说到底。在江南，年少不正是一纸，相思雪色淡染的轻痕么！短短，似水如烟。轻轻，转身消散。
在江南——
风停下来即是岸，柳遮不住即是蝉，还有被烟水相忘的，光阴的两端。
书剑无言，旧绪轻翩。逝水年华并你纤裙竹伞，在雨巷中应约行远。山寺的桃花长年不开，亦因你，我竟忘却春这季节。
信一时失托，心付之江湖。故我只好投身饮马，黄沙挑剑。我知道，世间唯一情事难曰，缘字无解，你定已化蝶远去，我又何必深藏流雪。
说再见，存七分不舍。念重逢，已不知何世。
而我深信在江南，人生有其个中定数，此遭伤别，非必不正为了下一次更好的相见。那时，琴笙相和，风月两宜，你尽可披烟雨为嫁衣，我自持礼于花间揖迎。
鱼雁皆未老，一切岂说迟！纵我已苍颜雪鬓，还念你眉素如初……
旧笔于2018 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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