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

郑宇航

病人

       我是一个病人，病入膏肓的病人，病在脑子，记不住事。

       有人说我是上了年岁，经历得多了，就容易忘，远的记不住不打紧，想想近来的，却也十分模糊了。

依稀记得，那是大清宣统23年，也有人说是民国20年，改朝换代的多了，那一个日子，好几种叫法。那年倭寇进了东北，而后我们一家老小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四处逃难，也记不得自己到底去过哪些个地方，只记得两件事，一，逃难一次，我的身体状况就变差一分，具体怎么差的，我也记不住。

       咱老百姓都知道一句话：民以食为天。这就是我能记住的第二条，我不知道自己去过哪，但我记得自己吃过什么。

      原先在东北老家，我吃的是得莫利炖活鱼，鲇鱼炖茄子，地三鲜，杀猪菜，拉皮，小鸡炖蘑菇，狗肉火锅，酸菜猪肉炖粉条，咸鱼饼子，狗肉汤， 羊肉氽酸菜, 牛肉炖土豆，肉骨炖豆腐，胡萝卜炖排骨，豆角炖排骨。味美，印象深，后来打那年起我就再也没吃过地地道道的东北菜。慢慢的，我还忘了很多菜味，总督豆腐，炸烹虾段、荷包里脊、炒代蟹、锅包肘子金银燕菜、扒熊掌、烤全鹿， 干炸赤鳞鱼、清氽赤鳞鱼、州城精鱼、鳜鱼丸子、三美豆腐、炸豆腐丸子，糖酥鱼、清蒸白鱼、涮羊肉，过油肉,干扣肉,酱爆肉条,醋熘肉片,糖烧肘子,糖醋佛手卷,烤白菜卷,油纳肝,虎皮肘子,奶汤核桃肉,醉蜈蚣腰丝,忻州蒸肉,清蒸丸,小烧肉,燎肉,襄汾蒸盆,九味白肉，水晶肴蹄、清炖蟹粉狮子头、金陵丸子、白汁圆菜、黄泥煨鸡、清炖鸡孚、盐水鸭、金香饼、鸡汤煮干丝、肉酿生麸、凤尾虾、三套鸭、无锡肉骨头、陆稿荐酱猪头肉、沛县狗肉，塘虱鱼肚，度小月担仔面，阿宗面线，蚵仔煎。

        这不赖我记性不好，四处流离，换谁也记不住。

       不过有些事，不论谁看了，想忘都忘不掉。谁能忘了淞沪那遍地的死人？打仗死的，子弹打脑瓜子上，前面一个眼，后面一看，亲娘嘞，脑袋都炸了，满地的死人没一个是全尸，咱老祖宗说的三分薄面哪去了？看来记性不好的不光我一个。太惨了，但我容易忘，这到底还不算啥，死人见多了，也就麻木了，可我就是忘不掉1937年12月12日，杂种的，那时小鬼子正忙两件事呢，第一件事，杀人，第二件事，埋人。杀人容易，一枪一个，一刀一个，埋人可就费劲喽，人手不够，咋办？好办，抓一堆中国人，让他们挖坑，把死人扔里头，这时候日本人只要扣动扳机，妥了，他们剩下的就是再抓人把坑埋上。城里城外到处是死人，老人的，小孩的，没一个瞑目的。原先家里供着家仙，保五谷不缺的，打那时候起，我不信鬼神了，为嘛？听说死了70多万，这世上真有鬼神的话，日本鬼子得死几次才能够数？1942年那次大灾荒谁能忘了？我这记性的都忘不了，可愣是没想到，到后来还真没几个人知道，有个好像名气还挺大的导演，拍了个片子，就记这个事，后生们看的都稀里哗啦的，我心说：这刚哪到哪啊。另外换谁也忘不掉那被烧成了灰的长沙城。

       现在看看这中国地图，那些我去过的，没去过的，沈阳，大连，长春，吉林，哈尔滨，齐齐哈尔，铁岭，鞍山，本溪，延吉，大庆，大兴安，小兴安，山海关，承德，秦皇岛，北平，张家口，保定，包头，太原，徐州，上海，无锡，武汉，济南，青岛，成都，天津，记性不好，不到百分之一。三两个字的一个地名，每一个都代表着一方水土一方人，一场大败，和天文数字的人命。

       不知道是因为上了年岁，还是因为啥，就是记不住事，不过呢，现在人说，人会死三次：第一次是你的心脏停止跳动，那么从生物的角度来说，你死了；第二次是在葬礼上，认识你的人都来祭奠，那么你在社会上的地位就死了；第三次是在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死后，那你就真的死了。我觉得说的特对，人这辈子，不能白过，忘得事可以多，但有些事，真不该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