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

我们无权嘲笑他人的缺陷，因为我们也都是有缺陷的人，或者生理，或者精神。

1

大钢到了而立之年的时候，还以钻石王老五的身份晃荡着。个中原因熟悉他的人都心照不宣：有点娘！

大钢的人和他的名字真的不搭，他长得太柔美了，简直可以用妩媚来形容。

他说话的声音细细柔柔的，看人的目光常给人错觉：含情脉脉。大钢就连走路的样子都是袅袅娜娜的，像风中的摆柳。他从小到大有好几个专门为他量身定制的外号，比如温婉一点的“二姑娘”，火辣一些的“娘炮”，《笑傲江湖》上演后，叫的最响的是“东方不败”。

有了“东方不败”这个绰号，大钢有好长时间欣欣然，甚至飘飘然。他常想象着自己就是那个面若桃花，却武功超绝的东方不败，上天入地，飞檐走壁，无所不能，那些老是嘲笑他，欺负他的男生女生，全都对他俯首称臣，每天变着花样地给他进献时令瓜果，美食佳肴。

可每当大钢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中时，男孩女孩专门为他量身定制的“歌谣”就会把他重新拉回现实：“东方不败，头顶锅盖，去偷白菜！”

大钢于是又惚惚不乐了！

大钢从上小学就被人歧视，男生爬墙上树的功夫他没有，打架斗殴的本事更是不具备，最大的能耐就是无论打架的双方哪边取胜，他都会被失败的一方当出气筒踹上几脚，他敢痛不敢哭，如果哭，还会多挨几脚。

男孩子们闲得难受时，就会小小的捉弄一下大钢来消消闲，解解闷。比如，大钢的书包里隔三差五的就会出现壁虎啊毛虫啊或者死老鼠之类的种类繁多花样翻新的让大钢发出尖叫的小动物。听着大钢扯着尖细的嗓子声嘶力竭的颤颤的叫声，那些恶作剧的男孩子们内心得到了满足，围着大钢放肆地狂笑，惊恐的大钢委屈而无助地嘤嘤地哭泣。再比如，大钢洁白的衬衣上总会被涂上各种印象派的图案，诸如小乌龟，大王八之类的。大钢不敢怒更不敢言。

女生更是讨厌他，因为他那白白嫩嫩的小脸，水汪汪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加上他俄罗斯奶奶遗传他的一脑袋浓密卷曲的栗色头发，他整个就是会出气的行走的“芭比娃娃”，比周围的任何一个女生都显得女生。在他的比照下，女生都黯淡无光，连最漂亮的女生都无法找到自信和骄傲。女生出气的方式是挑拨男生揍他。

但是，在老师那里大钢确是宠儿，一是大钢性格好，一切行动听指挥，唯老师指示是尊，哪个老师不喜欢听话的孩子呢？二是大钢学习好，大钢性格懦弱，智商却是杠杠的，小学的四则运算，鸡兔同笼之类的问题，老师觉得自己快要挂到黑板上的时候，就会叫大钢解围，大钢用他那细细的、娘娘的声音行云流水般地三下五除二就说明白了，然后老师就会顺势给自己找坡下：“看，老师给大家故意抛出的这个问题大钢同学通过动脑筋解决了，学习就得动动脑筋，不能完全依赖老师。”于是，老师又以光辉灿烂的形象巍然屹立在学生面前了。同学们看大钢的眼神儿有羡慕、嫉妒、更多的是恨。大钢每当为老师解一次围，就会“人神共怒”，男生女生口诛笔伐，义愤填膺，外带肢体动作适时配合，最后以大钢认怂给兄弟姐妹买一堆零食让他们大快朵颐告一段落。

后来一段时间，大钢学得聪明了，每被老师表扬一次，大钢就会主动买上一堆零食孝敬大家，以至于大家每天都期盼大钢在课堂出彩，大钢的生活因此有些风平浪静了。

2

大钢上初二的时候个头嗖嗖地往上窜，在别的男生还都如刚发芽的小土豆时，他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到了176厘米，像一棵小白杨一样行走在校园里，而且开始长绒绒的小胡子了，于是柔媚中似乎有了一些男人的阳刚之气，这时候在个头上绝对是“力压群男”，虽然身材还是很单薄，但是男生都不敢再轻易欺负他了，而那些情窦初开的女生则被他的玉树临风的外形和沉默少言的酷劲整得天昏地暗、六神无主。

此时的大钢不再给大家买零食了，相反，书包里、座位下的巧克力、大白兔奶糖、苹果、橘子等食品层出不穷。开始时大钢愕然，因为这些年都是他主动给别人进贡，还从没享受过别人给自己进贡的美好的感觉呢！

慢慢地咀嚼着这些“贡品”，大钢真的有些心花怒放的感觉了，真正领会了长大特别是长高的妙处。时间一长，大钢接受那些贡品便有了理所当然的感觉了，如果哪一天他没看到贡品，便表现出失落、失望和沮丧的神情，很是让一些女生心生愧疚。于是接连几天书包里，座位下就会被填满，后来，大钢其实很少吃这些东西，班里的男生享受了这些“福利”，他们对大钢简直是“爱戴”了，大钢享受的则是那种前所未有的被“爱戴”的飘飘然的感觉。

可是大钢飘飘然的感觉没有持续多久。随着那些男生像雨后春笋一样一个个拔节而起，大钢没有鹤立鸡群的身高优势了，别的男孩子都变声了，变了声的男孩子们显得更man了，大钢似乎也变声了，只不过变得更娘了，一说话就像母鸡打鸣，又尖又细。同样是变声，人和人怎么差距这么大呢？大钢因为变声着实郁闷了一阵子。

除了学习成绩好，大钢一不会打球，二不会打架。于是他的“钢丝”们纷纷倒戈，多情的目光转移到那些阳钢帅气的男孩子那里，一场球赛亦或是每一次约架后，“钢丝”都要哗啦啦地往下掉，大钢好长时间了没有得到“钢丝”的礼物了，心里着实郁闷，他每次揽镜自照，都能找到貌比潘安的感觉，人家潘安在大街上溜达一圈，可以“掷果盈车”，可自己连一块“大白兔”都得不到了，他因此又惚惚不乐了。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长得漂亮是自己的错吗？不会打球是错吗？不会打架也是错吗？

他知道别人背地里叫他的那些外号，他不介意，他认为，没有外号的人就是没有趣味的人。在他的三个外号里他一如既往地最喜欢的还是“东方不败”，“东方不败”外型漂亮，武功高超，敢爱敢恨。唉，只可惜自己没有那绝世的武功！

他介意的是那些意味深长的眼神，他能读出那眼神里的内容：鄙视。

3

大钢在高一下半年的时候真正地“情窦初开”了，开始有了“少年维特的烦恼”。他喜欢上了班里的学习委员窦文文，一个文静娇小的姑娘。

喜欢一个人本来不需要理由，但是大钢喜欢窦文文却有一个最直接的理由，那就是窦文文在别人取笑他，拿他打趣，叫他娘炮叫他东方不败的时候，她那一双大眼睛满是幽怨和愤怒。

她从不和他说话，但却能用眼神给他适时的安慰和鼓励。那看似不经意的一瞥，足以让大钢幸福感爆棚，他已不在意别人的打趣和嘲笑，他的世界里满是窦文文温暖的目光，这足以让他灿烂。

他特别喜欢看窦文文穿着淡蓝色的格子衬衣那清纯文静的样子，喜欢看她咬着笔凝神思考的样子，喜欢听她上课回答问题时轻灵动听的如泉水流淌一样的声音，总而言之，窦文文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美好的，窦文文在大钢心里的女神形象一天比一天光辉灿烂。

大钢每走进教室，先要看看他的女神窦文文是不是在，如果有一天窦文文没出现在教室里，大钢就有失魂落魄的感觉，但他不敢问别的同学，他不是怕别人嘲笑他，是怕窦文文被无端地猜忌和取笑。

大钢的学习本来就很好，从小学到高中一路高奏凯歌，遇到窦文文后，他成绩更好了。因为他知道，自己无法和别人比拼雄性特征，无法在足球场上纵横驰骋 ，无法展示三步上篮的风采，只能在学习成绩上彰显强大，让他的女神窦文文对他刮目相看，于是大钢成了当之无愧的学霸。每次考试，大钢的成绩都是名列年级榜首，第二名则是窦文文。

有一次考试过后，学校召开了学习经验交流会，前三名的同学上台介绍经验，大钢刚开口念稿，他那像母鸡打鸣似的尖细的声音引起台下一片哄笑，包括一些老师在内，都笑得前仰后合，有失师者的风范了。大钢窘迫而茫然地站在主席台上，看着一张张笑得扭曲了的脸，听着汹涌起伏的哄笑声，他涨红了脸，额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拿着发言稿的手不停地颤抖着，大钢不知如何是好了，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大钢那时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时，窦文文平静地走到台上，从大钢手里接过话筒，人们有些愕然。窦文文用那双幽怨的大眼睛扫视了一眼台下，然后突然一改平日的温婉和静，慷慨激昂地背诵起马丁·路德金的《我有一个梦想》，台下鸦雀无声，不知窦文文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最后，窦文文竟然满眼泪花地动情地说：“我也有一个梦想，那就是让每一个生命都得到应有的尊重，我们无权嘲笑他人的缺陷，因为我们也都是有缺陷的人，或者生理，或者精神。”

台下一下子静了下来，许多人低下了头。老校长走过来，握住窦文文的手说：“孩子，你给我们大家上了一堂生动的的课，是啊，我们最应该学习的是尊重，因为生命是平等的。”

大钢在主席台上 ，感动得吸溜着鼻涕哭了，他向窦文文投去感激的一瞥！

窦文文走到大钢身边，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伸出手去，拉过大钢的手，像演员谢幕一样朝台下鞠躬致谢。大钢有些不知所措，他只感觉到窦文文的手是温暖的，那温暖传递到他的心里。他突然想一辈子牵着这双温暖的手。

从那次后，窦文文更成了大钢心中光芒万丈的太阳。

4

转眼高考结束了，同学们填报高考志愿时知道了窦文文是本市副市长的千金，不禁哑然，大钢知道后更是目瞪口呆了。

大钢如愿考上了北方一所著名的大学，窦文文也上了自己心仪的南方的一所大学。俩人一南一北，相隔千山万水，生活没有了交集，但窦文文依旧是大钢心中不落的太阳。日里梦里，那个常穿朴素的蓝格子衬衣的女孩子，那温婉的目光，那主席台上慷慨陈词的样子，像单曲循环一样一幕幕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在大学校园里，大钢成了引人注目的名人，他每年都会因为成绩优异拿最高的奖学金，特别是他写的论文有两篇在国内很大的学术刊物上获奖，他成了一些女生心里的千里马，尽管叫声不太好听，行走的姿势不太漂亮，可这并不影响他日行千里啊。

他依然风摆柳似地婀娜地走在校园里，依然说话跟母鸡打鸣一样，依然“娘炮”的炉火纯青，“东方不败”屹立不倒，但似乎这都不是缺点了，不断有女生发出爱的信号，但是他的大脑里似乎安上了屏蔽仪，拒绝了一切或婉约或火辣的信号。于是在人们的心里，他更“娘”了，没有正常的男人的荷尔蒙。

情场失意，事业得意，大钢袅袅娜娜地一路从硕士到博士，到某上市公司的副总 ，这中间又有一批或圆润丰盈、或骨感苗条的花容月貌的女子或大胆直白或暗送秋波，大钢一律视若不见，置若罔闻。于是大钢就真成了一个“病得不轻”的人，甚至有人猜测他会不会去泰国做变性。

直到33岁，作为公司副总，他到美国谈判一个重要项目，一下飞机，他看到了那双熟悉的眼睛，她正笑盈盈地望着他，四目相对的刹那，大钢那掩埋已久的男性的荷尔蒙如火山喷发一样奔涌而出，他用那双并不强壮的双臂把窦文文紧紧地拥在怀里，似乎，他已经等待了她几个世纪。

那天，窦文文专门为他穿了一件和高中时代一模一样的淡蓝色的格子衬衣。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