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已躬睹南盘源,闻有西源更远,直西南至石屏州,随流考之。其水源发自石屏西四十里之关口,流为宝秀山巨塘(即赤瑞湖),又东南下石屏,汇为异龙湖。…水又东经临安郡南,为泸江,穿颜洞出,又东至阿迷州(今开远市),东北入盘江。盘江者,即交水海子,南经越州,陆凉、路南、宁州,至州东六十里婆兮甸,合抚仙湖水;又南至播箕街河甸,合曲江;又东至阿迷州稍东,合泸江,二江合为南盘江,遂东北流广西府东山外。
——徐霞客《滇游日记一·盘江考》
走过长长的冬柳圩埂,尽头岔路口,赤瑞湿地就在面前呈现了。
急切切地走到跟前,只觉得这大片的绿,不只为我准备的,而是天造地设的尤物,它遮蔽了纵横的沟垄,藏掖起了很多不为人知的湿地秘密。
湿地是下午两点左右的湿地,细微的残留雨滴透着些微的晶光,还坠在草叶尖上,不肯落下。
深秋已尽,初冬冷风掠过,将细微的草尖雨滴赶得四处游荡,最终归到了绿地的深处。再看湿地的远处,水天一色,白光浮现,该是一湖绿水在与天对话。
在赤瑞湿地呼吸沁心润肺的气息,可谓是沾尘染泥的事儿了,整个的人也就有了丢弃尘世疲惫的生气,便觉得自己的身体也空旷了。
虽是初冬,花与草还在健谈,它们的谈资似乎正在热烈,说得入港了,颀长美人蕉嫣红一笑,瑟瑟苇花颔首低眉。至于齐头花,更是身染野趣,听得入神,定在一大片绿中。
阡陌几条,隐现于绿草,白玉蛾飞得漫无目的,绿草间上,绿色蚂蚱还想再继续蹦跶,铆劲朝另一端弹射出去。
静下来吧,体察绿意盎然,旷野无尽的味道,原始气味在湿地上空飘荡,没入其中,就被它们包围。
我大口呼吸,以致近乎窒息。成片鲜嫩的绿草,没有粉黛,在身周是神醉的背景,任脚步沉滞,随衣袖飘逸。
野旷天低,树影婆娑,云絮倏然飘落于水,遂静如处子,绵软的像一个个贤淑的女子,在冬天的一面水镜里梳理着春天的妆扮。
赤瑞湿地像一幅水墨,绿草间时不时又点缀几只白色的鹭鸶,一会儿飞起,一会儿又落下,甚而一道弯曲白线,追汇于湿地中央的那棵硕大杨柳上,肥嫩的鱼儿令它们毛光水滑,于是志得意满,在树颠吟诗,在绿地绘画。
白鹭鸶们一心曲高和寡,不与人言。走进它们,可刚走不远,只看见了脚下黑色的淤泥,上面凌乱着鸟的趾痕。不敢踏入了,这儿是它的领地。我一个外来者,在它们眼中,应当是一个闯入者。
离开这片草域,我又转向另一边。
沿着草地的边缘,我停停走走,远处的草地闪着一抹亮色,可望却又不可及。近处的草地,掩着草地上的泥泞,就连圩埂上的草,也抹去了我们走过的脚印。这让我知道,柔软的的湿地,根本不需要一个人在这里留下一些痕迹的,它需要的是能与这里适应的任何生灵。
但是人的贪欲亵渎了他们的家园,就如我呆立于这片湿地间一样,尽管我无心打扰它们。
我分明看到有草帽在芦苇边晃悠,时不时冒出一顶两顶,甚至不是草帽,是遮住一面天的红蓬伞,垂钓者们悠然自得,眼睛一刻不挪,盯着鱼漂的动静。
一条木舟远远泛于水面,渔人大哥麻利地拉着渔网,小鱼小虾即将是他的下酒之物。
我一时有些怃然,捞鱼摸虾本不应该发生在这片美穴地的。
这人工小岛遍布的湿地公园曾是昔日烟波浩渺的湖泊,旧时称西湖,亦称草海子,是徐霞客考证的珠江源头。
以前的西湖水域达八平方公里,是西南崇山峻岭的一滴清泪,那时的西湖锦鲮游泳,渔舟晚唱,至美的自然风光。
清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西湖“水色赤如丹砂,经月余”,湖畔张本寨的学人张汉(字月槎)正在钻研四书五经,他行将取功名登仕途。
一日傍晚,张汉看书疲倦,出了家门在湖边踱步,一心沉醉于读书的他早听邻人说西湖水不知何故变成丹砂色。此时的西湖水借助落日余晖,愈发红炽。张汉惊奇愈甚,会不会是自己科考的成功预兆?
丹砂湖水给张汉极强的心理暗示,他略一思索,把西湖之名改为赤瑞湖。张翰林之大名早就人尽皆知,“赤瑞湖”之名自然深入人心:吉祥,喜瑞,成功。
张汉成功了,是年,张汉考中进士,入翰林院,任河南府知府,但初出茅庐的张汉是个直性子,初入仕途,却看不惯官场的一些浑浊东西,总觉得自己是为国效力的,不是来拉关系的,因此受到排挤。内心清高的他干脆辞官还乡,他仍然胸有成竹,准备再来一次高考。
有恒心,终不负,苦等二十三年,乾隆丙辰年(1736年),张汉再次赶考特举博学鸿词科,由知府召试,最终取二等第三名,复授检讨,二次进入翰林院,后迁任山东道御史,再次成为国家的一名高级公务员。
张汉是石屏人历史人物的励志佼佼者。至今,石屏读书人还经常听父母辈教谕:铁钉咬不断,木钉必须咬断几颗!
赤瑞湖地灵人杰,文采辉映,这一面湖水成了宝秀读书人巨大的洗砚池,一时多少英才,伴随湖畔朗朗读书声,走出诸多鸿学博儒:
宝秀吴营人陈沆(1769—1761)“摆落铅华,风骨遒上”,1724年科取进士;
宝秀人吴尚贤(?—1751),乾隆年间云南永昌府班洪地区(今沧源佤族自治县)银王课税大户;
宝秀杨适生、杨春洲、杨辉远三兄弟皆民国时期有为之辈,为新中国建立奉绵薄之力;
宝秀郑营人陈钧(字鹤亭)(1874—1931),1903科取三甲第十名进士,个碧石铁路修筑的领军人物;
宝秀凤山人许兰皋(1872—1932),与陈钧一道,携手共进修筑个碧石铁路;
宝秀人刘昆府(1905—1949),中共党员,早年参加革命,1949年牺牲;
宝秀人夏俊德(1902—1952),宣传抗日,从事家乡教育桑梓;
……
赤瑞湖,一直是滋养宝秀九冲十二营的丰腴之地,然进入二十世纪,已呈风烛残年之态,条条白浪竟变成羸弱的涓涓细流。二十一世纪初年,赤瑞湖血脉干涸,干脆断流了!
2010年,云南大旱,赤瑞湖成了一片枯焦的草场,政府观念转变,把严重的旱灾看成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治理湖泊的机遇。为此,红河州政府还下拨了50万元的紧急启动资金。省有关部门领导也对此引起了极大的关注,先后前往石屏赤瑞湖实地考察了解,对赤瑞湖的治理工作给予帮助和指导。
赤瑞湖几年间变身为湿地公园。
这曾是珠江西源的源头,它的功能现在蜕变为了更能天人合一的景观湿地。
冬天的日子很短,太阳又一次匆匆西移归家,余晖照例挥洒在几面隔离开来的水镜上。湿地南端的郑营村,正被浓郁的树荫包裹,静谧沉卧,夕烟阵阵,一片人间温情。
沉醉垂钓的身影早已不见了,赏花赏草的声音渐渐多了起来,有的干脆脱了厚沉的冬衣,甩甩胳膊抖抖腿,舒展舒展筋骨,抖擞抖擞精神。那位头发花白的老者,率性走在夯实的青砖路径上,扯开嗓子,吼上一曲《南泥湾》,一副不服老的模样,他的身后是他的一对孙男孙女,蹑手蹑脚地欲捉狗尾草尖上的那只绿蚂蚱。
回走的时候,我一回头,看见冬风从草地上吹过,仿若无形的手,推动着树叶儿摆动褶裙,像一个多情的情郎。
我陡然兴奋起来,我大呼一声,再一声,风似乎答应了,草地似乎也答应了。于是,我化为了风一缕,与肥美的赤瑞湿地,再有了一回亲密的接触。
2020.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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