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家庭环境和师友讲习的熏陶,苏轼接触佛、道两家思想的时间比较早。这对他一生的思想言行和处世心态,有着非常隐蔽而深刻的影响。
佛、道两家视人生如梦幻的思想,在苏轼年少的心里早已留下了较深的印象,使他对世事的飘忽变幻和人生的偶然无常,有着异于常人的敏感。当他与弟弟和父亲一道赴京师应试而名震朝野时,忽然传来了母亲病故的消息,父子三人匆忙离京奔丧。归家后所见,已是一片人亡家破的荒凉景象。在服母丧期满而启程还朝时,苏轼于《浰阳早发》一诗中写道:“富贵本无定,世人自荣枯。嚣嚣好名心,嗟我岂独无。”已对自己追求的仕途功名产生了怀疑,有一种人生荣枯难料的虚无之感。
当苏轼再次踏上仕途,路过以前与弟弟赴京应试时住过的渑池县,得知所投宿寺庙的僧人奉闲已圆寂归天,当年兄弟俩留在僧舍壁上的题字也看不清了。一种岁月飘忽、生死难定的虚无缥纱之感油然而生,他在《和子由渑池怀旧》里抒发了这样一种人生感慨: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这几句诗被认为是最能反映作者性情本色的神逸之作,蕴含着某种彻悟人生底蕴的禅机,为后代无数中国文士所喜爱。清人查慎行在为苏轼的这几句诗作注时,引禅宗天衣义怀禅师教人参悟之语为说,即:“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用鸿雁飞过空中时,无意间留影迹于水中的意象,喻示世间万物的虚幻不实和似有而非真,要人摆脱一切执着和迷妄,以无住无念之本心,对待世间万物的迁流不息、生灭无常。这与苏轼所说的空中鸿雁偶然于雪泥上留印迹,飞时不计东西,意思是很相近的。或者说,在苏轼以雁喻人所表达的人生体验中,已清楚透露出他早年受释老空无思想影响的消息。
正因为如此,在苏轼刚踏上仕途,任凤翔签判时,本应一展其治世济民宏愿的他,却对宣扬出世哲学的佛教产生浓厚的兴趣。他在《凤翔八观》第四首的《维摩像,唐杨惠之塑,在天柱寺》中,表达了对佛教著名人物维摩居士的神往,以为“今观古塑维摩像,病骨磊嵬如枯龟。乃知至人外生死,此身变化浮云随”。在凤翔任职期间,他开始向同事王大年学习佛法,如他在《王大年哀辞》中所说:“予之喜佛书,盖自君发之。”但这只是苏轼正式习佛的一个开端。
凤翔任满后,苏轼回到朝中任职,不久因政见与主张变法的王安石不合,被迫离开京师,出任杭州通判。到杭州后,他遍游江南名山寺庙,广泛地与禅师和诗僧交往,成为著名僧人的方外之交。当时与苏轼交往较密、被他敬为师友的僧人有:海月法师慧辨、辩才法师元净、大觉禅师怀琏、佛日禅师契嵩、了元禅师佛印,以及诗僧惠勤、惠思、清顺、可久、参寥等。苏轼在《海月辨公真赞》里说,每当他与法师“清坐相对,时闻一言,则百忧冰解,形神俱泰”。可以从中得到心灵的安慰和解脱。这是他热衷于与僧人交往,主动接受佛家思想影响的一个重要因素。
苏轼的习佛,并不以超然玄悟的出世间法为目的,而是想以出世的精神来做入世的事业,以便自己在变幻无常的人生历程和风浪险恶的政治生活中,求得身心的清净和安宁。随缘自适,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把出世与入世融为一体,才能保持自己人格的完整,做到进退有据,在充满不平和烦恼的现世生活中,保持一份超脱情怀和安宁心境。而佛学的某些看待人生问题的观点,特别是禅宗的解脱方法,是有助于做到这一点的。
在“乌台诗案”发生之前,睿智的苏轼就已预感到了政治风浪的险恶和命运之神的飘忽无常。他原以为自己离开朝中政治斗争的漩涡,出外任地方官,优游山水,访僧谈禅,即能避开社会政治的纷扰。然而愈演愈烈的党争,使他清醒地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在《百步洪》诗中,他以急流飞舟的描写,暗喻“险中得乐虽一快”的政治生活,透露出诗人对党争将导致的社会政治动乱的感慨,涛声喧哗中已有一片空漠之感。人生短暂而仕途忧患日深,怎么办才好?苏轼在诗中说:“但应此心无所住,造物虽驶如吾何。”所谓“无所住”,本于《金刚经》所说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亦即禅宗六祖慧能在《坛经》中所说的“以无住为本”,意思是要保持性自清净的“本心”和“实相”,心量广大,犹如虚空,不为外物所动。这样才能超然于纷纭世态之上,获得精神上的自由解脱。
据苏辙的《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所说,苏轼读释氏书而能“深悟实相”,还是在他谪居黄州之后。也许只有真正在人世间经历过生死体验和种种人生磨难的人,才会对佛教那种视人生如苦海、似梦幻,为摆脱烦恼而寻求解脱良方的出世哲学产生深刻的内心共鸣。更何况苏轼戴罪流放到黄州后,许多官场上的亲朋好友都与他断绝了音信往来,生怕由此得罪了朝廷,于自己的仕途不利。在苏轼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可以理解。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在他处境艰难的时候,过去结识的一些释、老方面的朋友,却不远千里寄信来问候,情义之厚,胜过平时。真是患难见真情啊!苏轼不由得感叹道:“以此知道德高风,果在世外也。”(《与参寥子书》)正是出于这样一种认识,苏轼才把佛法的清心、节欲、慈悲为怀,看作是优良人格的德行,认为是人的“聪明”和“德力”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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