吝啬的爱

庚子年农历五月初一，恰逢父亲节，这天是我父亲75岁生日，也是夏至，是一年中白昼最长的一天，如果非要再用别的词汇来形容这一天特殊的话，那就还是一个周末。

从儿时记事起，我对父亲就有一种“恨”意，因为他的霸道和过分的严苛。在我记忆中，他就是凌驾于我们全家人头上的魔王，他经常欺负我善良的妈妈，他不问青红皂白的随意打骂自己的孩子。

那是暑假里的一天，我带着弟弟、妹妹，还有邻居家的彬彬，小蒙，何龙几个孩子一起在山脚下玩。玩着玩着彬彬说，姐姐，我爸爸每天喝酒，你说酒真得有那么好喝吗？反正爸爸妈妈上班不在家，要么我回家拿酒，咱们也喝喝。于是，出于好奇的孩子们，开始了一场没有饭菜的酒局。弟弟和蒙蒙年龄小，他俩在我的怂恿下用舌头舔了舔瓶盖里的酒，被酒刺鼻辣味熏的呲牙咧嘴，差点哭了。于是他俩就又跑着去玩了。剩下我们四个娃娃模仿大人喝酒的样子，抡着来，倒满一瓶盖端起仰脖一饮而尽。这场胡闹的结局，我不说你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几杯酒下去，不一会儿彬彬和我妹就晕了，迷迷糊糊躺在地下睡着了，我眼冒金星，看见大山，树木、房子和电线杆都是转动的，浑身没劲儿，人困得厉害。眼看着天要黑了，我强打精神把睡着的人喊醒，几个孩子跌跌绊绊，晃晃悠悠朝家的方向走。那个年代，家家户户的孩子都多，路上也没有几种交通工具，拐卖孩子的坏人也少，所以，孩子们在外面玩耍，玩晚了忘了回家，回家晚是经常事儿，家长一般不会着急。回到家里的我们蔫巴的像晒疙朽的茄子，再说身上有酒的味道，大人一眼就识破。现在想想，孩子们的这种玩法的确太过分，不挨揍都说不过去，真是咎由自取。父亲的“严酷”拷问和一顿大脚丫“伺候”也在所难免。

我小时候在姥姥家住了几年，那时候姥姥和奶奶家住同村，姥姥家住村东头，奶奶家住西头。

记得有一天，大院里的一群孩子们正打闹着一起玩耍。我的堂哥突然说：“二秀秀，我五爹回来了。听开仁说已经到了公社，有人正往咱村里送呢。”上世纪七十年代的那时候，我爸爸已经在国企工作，他是挣公家钱，捧着铁饭碗的人，可我丝毫没有觉得这是一种荣耀或自豪或激动过。听说爸爸回来，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撒腿跑，我一溜烟溜出奶奶家大院，用跑“半马”的速度跑回一公里以外的姥姥家，心里才算踏实。

其实对于堂哥他们这些父亲的侄男外女们来说，他们是盼望父亲回来乡下的，因为我父亲回家探亲总会带些乡下亲人们不常见的，但是不一定很贵重的稀罕玩意儿当礼物，哪怕只是城里的几种小吃，父亲也总会一样一样的分給范家大院裡的亲人们都尝尝。然而我却不愿意面对他，父亲給我幼小心灵里留下的是惧怕和逃避。

长大后的我，渐渐懂得了父亲的严格对于孩子们来说是最好的言传身教。也有亲友同事和父亲一起或聚会闲聊，或饮酒品论的场合，我听到最多的是说：“老范，你这人呀，这辈子除了脾气臭点坏点，性格拗犟点儿以外，其他方面都是很优秀的。你见识广，能写会画，心灵手巧。尤其是一位品行端正，直言不讳的好人。”

是啊，我的父亲，虽没有多少财富和荣誉，可是他有几十年如一日坚持练习书法，篆刻雕琢，研墨画画的好习惯；他读书识字，通古博今；他本分地道，不卑不亢，骨子里有股不服输的韧劲儿和不认怂的倔劲儿；他有一家之主大男人的霸道脾气；那个被全家人宠着惯着的奶奶的老幺儿子，上了小学还哭着喊着要回家吃奶水，自私自负自恋的那个人就是我的父亲。

如今我的女儿已经是参加了工作的大孩子了，可她每次回到家里总会依偎在她爸爸的身旁，不是抠抠爸爸鼻子，就是摸摸爸爸的脸，要么和爸爸比胖瘦，要么就是玩游戏耍赖皮，父女俩有说不完的话，逗不完的乐子。孩子们不管长多大在父母面前磨人黏人的样子都是那么的率真又可爱。可我内心的感受却是五味陈杂，是羡慕，是嫉妒，是遗憾的各种滋味应该都有。难过的是，我自己从来没有和父亲的热络或恩爱过。或许，父亲所处的年代就是那样，贫瘠的生活压垮了人们的情感，让人们无法找到正常的情感表达，父母们会认为儿女就是自己的私有财产，他们对儿女也不会有太多的尊重。

我试图找出千万个理由去说服自己，去理解他，包容他，可终究无法原谅父亲在我幼小心灵深处根植下的一幕幕难以忘却的伤痛。

我对男性的惧怕就是从父亲开始的，但幸运的是，后来我遇到的异性都是温和善良的，他们当中有的成了我终生敬爱的良师益友，有的成为我挚爱一生的知己爱人。还好没有因为父亲的言行影响了我对生命中其他异性的情感。于是，时光在年轮里兜兜转转，人生几十年过去了，我终于愿意选择接受父亲的不完美，毕竟父母是唯一给予我生命的人。

如今，我的父亲精神矍铄，老人家的身体不胖不瘦，体格硬朗，耳聪目明。天儿好的时候，他驾驶两轮自行“坐骑”，一股脑儿蹬到乌兰乡去拔苦菜，他说，“苦菜是野生植物，营养价值高，有降血脂，降血压，调三高等功效，经常吃对身体好。”他把拔回来的苦菜，一枚一枚的捡好，淘洗干净后，放锅里用水烫一下捞出来，然后攥成菜团儿，一定要给我们每家都分上几个菜团，他才放心。

近几年，我们的孩子也陆续长大成人，有上中学忙碌伏案学习的，有当老师和机关干部处理手头当紧工作的，休闲的时间就越来越少。可是每逢节日假日，我们都会带着孩子去看望老人。可是父亲从我们一进门就一直乐呵着，合不拢嘴，他站在地下，东看看，西瞧瞧，不停地搓搓手，搓搓手…摸摸果果，问问豆豆，他说，“冰箱里什么都有，咱们吃什么？孩子们想吃什么？家里没有的，你们想吃的，我出去买，咱家离市场近，买什么都方便。”

父亲从前的坏脾气一点儿都没有了，他温顺乖巧的像只听话的猫咪。父亲其实是个好人，他不懂慈爱，但他却很踏实，他的文化程度和年代观造就他不会做一个疼爱妻子儿女的父亲，可他是我们家庭的支柱，是儿女们遮风避雨的港湾。

父亲给我的爱是吝啬的，但这份吝啬却也让我在沧桑的枝叶间，携一朵明媚的绽放，簪进岁月的华发，执一份吝啬的爱，许它疼痛也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