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殿内,宫灯莹莹,一应俱是檀色的家什,摆有几件精挑细选的器物,其中一盆红珊瑚小景是贺千帆的最爱。此刻他着中衣,正细心擦拭着珊瑚树上歇息着的白玉雀鸟,珊瑚小景旁搁着他才放下的书籍。
“南歌姑娘回来了。”孙孟庆从殿门处走来:“小卢方才去探过,南歌姑娘先是去的如意殿,这回带的还是胡饼,就放在殿中几案上。”
贺千帆吹了吹白玉雀鸟,方才放下手中绢巾。
孙孟庆接过,无奈笑道:“这小娘子真是不懂事,这宫外之物,岂能随便就让圣人的龙体入腹的。再怎么小心翼翼地护着温热,最终还不是扔了,白费了民间的粟麦。”
“倒是有些糟蹋。”贺千帆神情平淡,坐在了床塌上,待着宫婢散开他头上发髻。
“派出去的护卫回报,一路都跟着南雅姑娘,并未发现异常,她未曾接触其他人,一直都和明王在一起。”
贺千帆沉思着点了点头,这疯丫头应是与西瞿无甚关系吧。
头上的发髻已被解开,紧绷了一天的发沿轻松了下来,贺千帆含着宫婢递来的漱口水,头微微低下,吐在了铜盆中,任由墨发四散:“也亏得阿晔受得了那小疯女。”
“六王仿是与她健谈得很。”孙孟庆话中含着笑意:“六王也是真正为圣人操心,整日地带着南歌姑娘闲逛,朝臣议论的声音小了,听说谏院的奏本也被门下侍中押了下来。”
“这小子难得办了件漂亮事。他见我就阿兄阿兄的叫个不停,可知从我这儿讨了多少便宜去。”贺千帆数落着,脸上却是止不住的笑意:“就是不知这缓兵之计能作效多久?”
“其实啊,这也是无奈之举,谁叫这小娘子术法了得,宫里的侍卫也拦不了她。圣人猜她总归有一天会因无聊私自遛出宫外,倒不如就由着六王领出去看着还好,反正还有宫中暗卫跟着。现在看来,圣人这决定甚好。”孙孟庆又宽慰道:“不过,这南雅姑娘留在宫中也未必没有好处。之前西瞿废太子的毒被她轻巧解了,想来是擅长此道。而今,有细作隐于宫内,如若行毒,南雅姑娘心系圣人,必定不会袖手旁观。”
贺千帆默默不语,脑中却想起他亲生阿娘常说的一句话:“这人与人啊,总是被利绑在一起。”
“话说回来啊,老孙头,这阿晔是怎么想着这一招的?”
孙孟庆敛着笑干咳了两声,其实是前几日贺晔私下拦着他问着如意殿这事,他就挑着简单说了说:这南雅自己缠着圣人,圣人也恼火着,因她与圣人有些纠葛也不好明说,只待着她倦了寻其他的玩去。谁知贺晔听了竟想出了这个法子。
好歹有些心虚,孙孟庆借口变天有着凉的征兆,免祸及圣体便赶紧退下。
看着孙孟庆肥圆的身体急冲冲撤退的样子,贺千帆抿了抿嘴,嘴角上扬,一切尽在不言中。
孙孟庆褐色的衣裳混染在万景宫的夜色中,他行在走廊上,景色沉寂,有月色相伴,周遭景物轮廓仍是熟眼的,虽身形笨重,哼着小调,脚步却是轻松的。
忽然他觉得身旁有不对劲的地方,忙叫跟随的内官提着灯笼往身后角落照过去。内官人也胆小,哆哆嗦嗦伸长胳膊把灯笼探出去,灯还没照亮角落,手便抖起来,灯笼也跟着晃了起来,朦胧的灯火摇曳间,一个人影忽明忽暗。
内官啊的叫了半声,然后又生生咽了下去:“原是南雅姑娘啊!”
南雅一手提一只绣花履,赤着脚,咧嘴笑着,雪白的贝齿在月色中明晃晃。
她突然把头一歪,朝内官身后的孙孟庆看去,然后赤足一颠一颠地小跑了过去。
“南雅姑娘,你这是走的什么姿势?”孙孟庆有些疑惑,这小疯子又是唱得哪一出。
“我学孙总管啊,”南雅瞪着她那双杏眼,满脸的认真:“我都跟着你学了一路了,你看我现在走路,有没有孙总管的一点模样。”
说罢,人又一颠一颠地向前走了几步。
孙孟庆和内官都喷鼻而笑,孙孟庆的肚子笑得上下起伏:“南雅姑娘你做何学我呀!”
“我思来想去,你们那圣人这宫中最喜欢的不就是孙总管嘛。你定当有许多过人之处,天道酬勤,我当时时刻刻向你讨教!”南雅语气笃定,不容拒绝。
孙孟庆觉得不错,她没跟明王白混几日,倒还学了句成语。他算是听明白了南歌的意思,便挺着背,顶着肚子朝前悠然晃着,步伐有了点飘然的味道。
南雅拎着绣花鞋,赤足跟着晃了过去:“还有啊,圣人觉着今天的胡饼好吃吗?”
孙孟庆停下步伐,细细看了她一眼。
夜色中,朦胧的灯光下,南雅平日鲜活的脸蛋柔美了许多,橘黄的灯光揉进她褐色的眸中,散发着充满希翼的毫光。
这期待的神情实在是让人不忍,孙孟庆静静地嗯了一声:“往后啊,你可以多买点蜜饯果脯,比如荔枝煎、梅干啊,圣人也爱吃。”
南雅高兴应着,只余下随行内官发着愣。
那内官抓了抓头,心里嘀咕道:孙总管说的仿都是他自己爱吃的呀。思忖间,他抬头向夜空望去,恰逢月中,那轮明月啊,像一个浑圆的杏脯,挂在高高的树梢上。
第二日,南雅如往常一早又溜出了皇城,在皇城门与贺晔碰上了头。
贺晔着一身淡蓝色的袍衣,衣袖边上用白线轻巧地点缀了几叶兽鸟羽纹。正是穿的巧,南雅平日常穿红色和黄色的衣裙,今日偏挑出一件淡蓝的,步履走得快,裙边上绣的翠鸟便飞一般地一闪一现。
两人彼此看了眼对方的衣着,都脱口道:“今日穿得妙。”
跟在贺晔身后的仍是平日的那名扈从,只是今日提着一个黑色漆底红色勾花的木质食盒。贺晔打开盒盖,正中平平地放着一个红色的花朵,还扑腾腾地冒着热气。
南雅伸着脖子再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朵似花的蒸糕,意识到是吃的,口水本能地就滋进嘴里了。
“看你馋的,”南雅贪吃的表情一览无余,贺晔盯着她,把蒸糕递在她手上:“府上厨子做的七返膏,和着进贡的红曲,特与你这馋鬼带来,你得细细尝尝。”
南雅一口咬下去,方才还厚实饱满的花朵顿时被摧残成了残花半朵。
贺晔悔得望天长叹:“我作何想救救你这小蛮子啊,昨日教你的,你都扔周公了吧!”
“周公是何人啊?我倒想起孙总管了。”南雅两腮塞得满满的,还嚼动着,配着那双鼓得圆圆的杏眼,活脱脱的一个松鼠精:“说起孙总管,我倒想起昨晚做的一件蠢事了。我昨日竟真的想起找孙总管讨教了,还扭着他学了一路。今日想来是真蠢,孙总管他又不是女的,我作何学他呀,难道你家圣人会把我当作男人来喜欢吗?”
“小娘子这话说得好像挺有道理 ,”贺晔摸了摸下巴,琢磨着这话中滋味:“但怎么听起来又有点怪怪的啊。”
“不当喝错认水的,”把最后一片红面花瓣塞进嘴里,南雅口齿不清:“这不仅要认错水,这脑袋也会变成水的。”
手指朝南雅头上戳去,贺晔赞同她的看法:“孺子可教,你这脑袋是该放放水了。”
南雅正要伸手把贺晔的指头打开,这时,突然闯来一个又黑又瘦的灰衣男子,撞了贺晔一下,也不见道歉,急急忙忙地就往前跑。
贺晔反应过来,急忙往怀里一摸,怀里银子不见了,急了:“这田舍汉,偷东西居然偷到小王头上来了!”
早上时辰尚早,路上没几个人,那贼人逃脱实在容易。贺晔年轻气盛,倒不心疼银两,只是吃不得这亏,那靴子一蹬,想也没想就追了上去。随扈一看主人都跑了,他怎么还能留在这儿,把食盒朝南雅一塞,运功跟了上去,几步下来,竟轻飘飘地走了常人十步远,原是一个武功了得的练家子。
周遭的人都诧异地看着这一幕,两人身影渐远,只留下南雅一个人形单影只地站在初起的秋风中,嘴里还含着还未来得及咽下的蒸糕。
秋风扰发,额前微卷的绒发有些发痒。南雅忽地把食盒往地上一摔,嘴狠狠一咬,摩拳擦掌道:“往日都是我当贼被人追,今日我也要尝尝抓贼的滋味!”
说罢,南雅也提着裙摆跑了上去。这一跑倒好,引得潜于看客中的几名宫中暗卫也现身跟了上去。
看客中有两人低声交头接耳:“怎的会有如此多的护卫,那小娘子来头看来不小,赶紧告诉聂三娘去!”
低语间,两人寻着坊墙快速移动,身影快得有些模糊,他们脚步轻盈,竟未有人发现两人竟悄然隐于南雅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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