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铸-梅子黄时雨

《青玉案》

      贺铸

凌波不过横塘路，

但目送，

芳尘去。

锦瑟年华谁与度？

月桥花院，

锁窗朱户，

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

彩笔新题断肠句。

试问闲愁都几许？

一川烟草，

满城风絮，

梅子黄时雨。

六月的天气，稀疏的下了几场雨。江南应将入梅雨季节。曾流落异国他乡，见过许多风景。唯一的憾事，没有在此时的江南停驻，赌书泼茶，听得雨打芭蕉声。心中的江南情结，缠于景，缠于物，缕缕浮散，悠悠不绝。

人生有八苦，求不得，放不下。我们追寻不可得，执迷不悟。于景如此，于人亦是。美人的惊鸿一瞥，对词人便是缠绵悱恻相思不尽的绝唱。桃花林中的那一笑，伴随东风，这一吹便是千年。横塘路上的凌波微步，湿了六月江南的俏媚阳光。

对江南的偏爱，始于方回。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仅这一句，便温柔了我的时光。犹记得多年前那个阴雨绵绵的下午，我失神地望着窗外，想着这是怎样的一个男子，下笔如此浅淡，却能勾画出一幅绝妙烟雨江南，从此让人念念不能忘。相传此词一出，世人皆服其工。黄庭坚说"解道江南断肠处，只今惟有贺方回。"贺铸也因此得了个"贺梅子"的雅号。

贺铸长于锤炼语言并融化前人成句，严于押韵，不落俗套。《青玉案》通词仅几十字，却引经据典，博采百家之长。首句凌波不过横塘路，引用了曹植的《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洛神，说的便是甄宓。江南有二乔，江北甄宓俏。在风雨飘摇的邺城，甄宓的一笑，让文韬武略的曹操与她惺惺相惜，让自命清高的曹丕为她朝思暮想，让词采华茂的曹植为她费尽了思量，父子三人皆为卿狂。最后，甄宓钟情了曹植，却嫁了曹丕。甄氏逝后，曹植做《洛神赋》感怀。方回引用凌波二字描述所遇见的女子，不渲浓墨重彩，洛神之姿却脱然纸上。

贺铸本是武阶出身，后由苏轼等人推荐，由武转文。贺氏一门世为武官，金戈铁马的精神早已融入贺铸的骨血。北宋积弱，文风靡丽。像稼轩陆游般，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文人侠客，几近异数。贺铸一生都没有机会驰骋沙场，报国无门，无奈晚年隐退苏州横塘。借词抒怀，假借怀念美人来抒发幽居穷处的苦闷，壮志未酬。

这首词，让我爱了整个青春年少时光。经年之后，早已过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再读贺铸，他的《鹧鸪天》，让心里兀的一下，生起一股宝玉大雪拜别贾政的苍凉。从此，所有的悼亡词在我眼中都失了颜色。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补夜衣。

方回乃名门之后，所娶的亦是宗室之女。夫妻恩爱，琴瑟和鸣。无奈良辰易逝何如梦。在贺铸归隐途中，赵氏亡故。方回孑然一身，故地重游，看连理梧桐已半死，繁华巷陌，形单影只，伤心难抑。头已白，床半空，亡妻挑灯补衣的景象依旧，人已不再。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天人永隔，才是心底深处最哀哀的痛。曾经举案齐眉，现今却是物是人非。岁月催人老，催白的不仅是华发，亦是不可磨灭的回忆，早已沧海桑田的心。

情人当若贺方回。若爱，便倾注全身，情终情始，情真情痴。纵然死别，也要让思念地久天长。曾经我们擦肩了多少人，自以为成长，学会了遗忘。谁又有勇气，唱着执子之手，走向地老天荒。想来，人生呀，真就如那薤上的露珠，流年偷换，朝生暮逝；爱情呀，亦不过如此，还聚还散,难舍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