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嫂家共五口人，丈夫老拐身有残疾，是个吃货，三个孩子也都是吃货，全家只她这么一个半劳力，在按劳分配的年月里，分的粮食总不够吃。所以她们家日常的饭食，几乎顿顿都是黑乎乎的红薯面饼子加上菜汤。村里人估摸着，她家的红薯有一半都是偷来的。
1.
搞“运~动”的时候，虫嫂多次被拉去游街。大队治保主任押着她，脖子里挂着玉米，还有偷来的蒜和辣椒，白菜萝卜，红红白白，一串一串的，像是戴了项链似的。治保主任在前边敲着锣，她在后边走，从东到西，再从南到北，一个十字街都走遍了，惹了很多人跟着看。人们说，虫嫂的脸皮真比城墙拐弯还厚呢。
游街之后，一到晚上，她就又出门去了。
夜晚就像是虫嫂的节日，令她异常兴奋。她那小小的身量很快就隐没在夜幕里，在无边的田野里，凡是能拿的，她都背回家去。有人说，她真是土命，连土地爷都护佑她，连那些草儿、虫儿、杂棵子都会给她以庇护，只要一进地里，花花眼，人就不见了。
2.
虫嫂的三个孩子，大儿子大国，二儿子二国，最小的是女儿，叫国花，他们用母亲偷来的各种农产品作为肚皮的填充物，也用这些偷来的农产品换的钱，交学费，买文具，上了小学，又上中学。
懵懵懂懂的，听着村里人的各种议论声，首先不自在的是大国，他时常恶狠狠地说，死去！咋不死呢！也不知说谁。
然而，除了他妈，还能说谁呢？
受尽村里人谩骂欺辱的虫嫂，最受不了的，是她的三个娃被别人欺负。一次她走到村口，发现有人在那里摆了两个小石磙，石磙中间放着一根苇子杆，她的三个“国”，正背着书包，依次从苇秆下爬过去。虫嫂“嗷”的一声就扑过去了，大声嚷嚷说：谁让俺钻杆的？真欺负人哪！
她知道，这是村里女人调唆孩子的结果，于是，便采取了一个很极端的方式。她手里拿着一个药瓶，瓶子里泡了“八步断肠散”，然后跑到大队部，对支书说，我是没有办法，我不要脸了，但我的孩子要脸，治保主任欺负我，他儿子也欺负人，你管是不管？
你要是不管，我一口喝下去，死在你大队部门前！
支书把治保主任叫来，狠狠地骂了一顿，又把那些孩子集中起来，训斥了一顿，事情才被平息了下去。
3.
大国考上县城中学那一年，是虫嫂彻底改邪归正的时候。
大国平时不大说话，闷闷的。可他知道发狠，一个孩子若是发了狠，是没有什么事情办不成的。在那一届毕业的学生里，就他一个人考上了县一中。虫嫂高兴地逢人就说：国，俺大国，考上了。
虫嫂背着蒸红薯去县一中给大国送去，进校园见人就打听，见俺国了没有，国，国家的国，今年刚考上的。
一群学生围着她，骗她，戏弄她，一会东，一会西，满校园跑。
大国远远看见了，不去见她，有这样的母亲，真丢人。最后，虫嫂在学校大门口等了一天，大国来了，他猛地夺过那袋红薯，恶狠狠地说：谁让你来的？以后你不要来了，你再来，这学我就不上了！
虫嫂怔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说：那，下回，我给你送到桥头上，行不？
大国扭头就走。
虫嫂喃喃地说：孩儿，都怨我了，都是我不好。
此后，虫嫂仍是每星期给大国送一次馍，她拿着馍兜等在桥头上，肿的像黑面包似的手里，还握着一个破手绢，里边包着一沓子毛票，那是她走村串街，收鸡蛋，卖鸡蛋赚来的。
一直等大国下课后走过来，接过馍兜，一句话也不说，扭头就走。
在人们眼里那个无耻到极点的虫嫂，连游街时还敢涎着脸笑的虫嫂，在儿子面前，却成了个受气包。
后来，二国和三花也相继考上了县一中，丈夫老拐也病死了，虫嫂跟着三花到县城来了，她在别人的点醒下，开始走街串巷收废品，赚了钱供孩子们上学。
4.
老拐得的是骨癌，没法治，他让虫嫂把他拉回家，不治了，他想吃一盘炒星星，还有肉包子，二两小酒。回来的路上，路过防疫站，虫嫂去卖了血，挣了260元，每天去镇上，给老拐买了肉包子和二两酒，吃到第十天，老拐走了。
临走的时候，他把三个娃叫到跟前说，肉包真香，你娘不欠我了。十天，让我吃了十盘肉包，我也算是有福人了。娘再不好，也是娘，看我面子，叫声妈吧。
大国还是不叫。他后来考上了师范，毕业后当老师，又调到县教育局，再后来当上了教育局长，就再也没有回无梁村。也没有帮家里，没有扶持弟妹读书，一毛不拔。
虫嫂老了，身体哪哪都有了毛病，被女儿接到县里，她给两个哥哥商量，一同赡养母亲。大国只同意出钱，不同意接家里住，虫嫂便在二国和三花两家轮流着过。
不到一年，在一个冬天的晚上，二国和三花都不在县里，因为大月小月的原因，三花丈夫和老二媳妇发生了争执，冷天动地的，把虫嫂晾在了院子里。第二天，一辆三轮车把虫嫂送到了无梁村，过了三天，虫嫂就死了。
无梁村人很愤怒，他们在虫嫂的遗物中，发现了104张汇款单，都是寄给上大学时的大国二国三花的，还在一把缠着布条的扇子把上，发现了存有三万块钱的存折。老支书拍板，经村委会出证明取出来后，给虫嫂办了一个风风光光的葬礼。
5.
回头再说虫嫂的名字。
虫嫂是绰号，虫，小而贱。在平原的乡村，有一种野花叫“小虫窝蛋”，据说，它白日里不长夜间长。于是，村里人就把这个名字按到了虫嫂的身上，小鸟窝蛋，简称虫嫂。
虫嫂的一生就这样走完了。她偷，她贱，却很少在自己身上花一分钱。她靠偷，养大了三个子女，又靠卖废品，供出了三个大学生。在当地，虫嫂就是传奇一样的存在。在无梁村人记忆里，虫嫂永远是那个背着比自己还要高的草捆子，滚动着的刺猬。在县城人的记忆里，虫嫂则是那个拉着小山一样废品车的小个子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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