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蛋山很高很高,站在山顶仿佛可以碰到天了,常常可以看到有大片大片的云飘过。鸡蛋山上有成片成片的竹林和花林,还有各种飞禽和走兽,例如我,一只三百多岁的獐子,我的年龄相当于人类的十一二岁吧。不过,我没见过人类,这都是我师父告诉我的。
我师父是一只梅花鹿,我不知道她的年龄,只知道她很老了。我没有父母,从小就跟着师父生活。
除了修炼,其他大多时候,师父总是很沉默,也很少陪我玩,一直都是静静地坐着,有时候不知在想着什么想得出神。山上别的小妖也不愿理我,所以我常常只能自己呆着。
鸡蛋山上的竹林密密麻麻,不管哪个季节,都是一片青绿,但林子里总是很安静。竹妖陶知几乎不出竹林,他很寡言冷漠。
没有人陪我,我每天就是戏戏蜂,耍耍蝶,有时陪师父出去找找食,一个人太过无聊时,也会厚着脸皮进入竹林里。这天,我自己又溜达到了竹林外。陶知虽然不想理我,但我不怕他。我在竹林里正散着步,然后,我看到幻化成人的陶知正一脸冷酷地看着我,他拎起我的蹄子,往后一抛,我顿感身旁的竹子呼呼往前飞,“啪”一声,我摔在地上,痛得龇牙咧嘴。
“阿欤,回家吧。”我回头,看到师父站在我身后。我站起来,跟在师父后面,心里悻悻的:陶知那家伙,以后也别想我理他。
可是,山上的日子,一天天,漫长又寂寞,除了师父,我没有朋友。实在很无聊时,我就会厚着脸皮去竹林里,起初,陶知总赶我走,但我赶了又来,他就不太管我了,有时还会和我说话。不过,一般就是说:“脸皮这么厚,难怪没人理你。”我习惯了,也不恼。有时我会把摘到的甜甜的鲜果或好看的鲜花给他,他骂我笨的时候,我也会跟他拌。他总是很冷酷,但无论他有多嫌弃我,我都不生气,因为也只有他愿意理我。
斗转星移,我已经五百岁了。出岁日那天,我看着湖里的影子,是一个少女的模样。我兴奋地问师父,我是不是真的幻化成人了。师父点点头:“你长大了。”我兴冲冲跑到竹林里,“陶知,你快看,我变成人啦!”陶知还是很冷静,盯着我,淡淡地说:“很一般嘛。”我顿时怏怏的,就不能夸我一次吗?
山上只有花开,没有花落,所以我常常不知今朝是何夕,但看到师父的面容一天比一天老,我还是能感觉到时间的流逝。以前我常问她关于我父母的事,但她从不肯说。这天傍晚,吃罢晚饭,我再次问起。师父看着我,眼里布满泪水。
师父告诉我,天地分为人妖仙三界,鸡蛋山属于妖界,山上所有妖族,都受黑蛇妖闫巫掌控。五百年前,那时候,我的母亲,刚刚幻化成人,一个大概十六七岁的少女,她很活泼,美丽。可是有一天,母亲发现了一个误闯入山的人类男子,母亲看到他时,他浑身是伤,昏迷不醒。师父劝母亲不要管,鸡蛋山是绝不允许人类进入的。母亲不听,把那男子带回玄空洞,每天给他敷药,偷偷去山顶摘可以治愈伤口的青果给他吃。母亲很爱问男子关于人间的一切,男子看着母亲,柔柔地笑着,一句一句地给她讲。母亲看着他好看的脸庞,看着他的笑容,眼里都是笑意。男子一点一点好起来了,母亲和他一直住在玄空洞,在他温柔的眼睛里,母亲看到的是全世界。后来不久,母亲便产下我。可是,事情终究还是给闫巫知道了。母亲跪在师父面前,哭着求她把我带走。闫巫震怒,在妖界,别说人妖殊途,即使同是妖族,不同的妖类也不能相恋。闫巫剔除了母亲的妖骨,把她和父亲投入黑蛇潭,为万蛇所噬。
我呆呆地听着,原来我的父亲是人类,原来山上的妖族都不愿理我,是因为我是獐妖和人类男人生下的,原来我父母早已惨死在闫巫手下。师父又说:“一定不能让闫巫找到你,不要离开玄空洞,我时候无多了,该走了。”我拼命摇头,紧紧抱着她,泪如雨下。
师父就是这天夜里走的。我想叫醒她,可她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睁开眼,然后轻轻搂住我,问我是不是睡不着了。
已是深秋了吧,可山上的野菊花依然漫山遍野地开着。我坐在沉月潭旁,看着潭里明明灭灭的倒影,看到迁徙的候鸟来来往往,晚霞把整个天空映得通红,夕阳的余晖有点刺眼。我感觉有点冷,该回去了。
转身,却看到陶知。他走过来,站在我面前,轻轻地说:“回去吧。”我点点头。
我看到脚旁的影子越来越长,陶知一直走在我身后。
忽然想起师父说的那句:你长大了。
我长大了吗?
要长大了,身边已经没有师父了。
我在努力习惯着自己做好所有的事情。
但师父不在后,山上的小妖都敢欺负我了。这天下午,我背着从悬崖采下的灵芝回洞时,天色突变,乌云密布,似乎大雨即倾盆。刚下山头,我就看见席锦、木灵她们。席锦、木灵是黑白狐妖,早就看我不顺眼,以前碍于我师父,才有所收敛。席锦盯着我,冷冷道:“山上的灵芝是你能采的吗?”我没出声,抬脚想走,可席锦拽住我的手,往回一推,道:“你只不过是獐妖跟人类生下的孽种,你也应该扔下黑蛇潭去喂蛇。”我已经不去想了,反手还了她一巴,她们恶狠狠向我扑来,我哪里是她们的对手,只感到身上,脸上火辣辣的痛。雨越下越大,我支撑不住,倒在地上,伤口渗出血,雨水进入眼里,我什么也看不清了。
醒来时,我感到全身像撕裂般,脸上的伤口用布包着。陶知看着我,轻轻道:“躺好。”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他,我眼泪就出来了,他用手帮我把眼泪擦干,我抬头问他,:“你不讨厌我吗?”他摇摇头,“不讨厌,我不讨厌阿欤。”我眼泪还是止不住,抽噎着问:“真的吗?”他抱住我,道:“真的。”
陶知每天都为我敷药,我脸上的伤痕开始慢慢变淡。陶知修炼完时,总会问我想吃什么,有时他会给我摘回新鲜的青果,有时是一罐甜甜的蜂蜜。伤口疼痛时,他紧紧握住我的手。他还是寡言,可对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冷冷的了。
这天,我和他出到山坡。坡上长满了绚丽的花儿,有些微风,凉凉的。陶知低下头,把采好的花儿一朵朵插在草藤上,编了一个花环。他按住我的肩膀,把花环轻轻戴到我头上。我抬头,正好对上他的视线,他淡淡笑着,柔声道:“很好看。”看着他的眼睛,我脸上有点热,心里忽觉柔软起来。
夜晚,黑黑的夜空布满星辰,我问陶知:“妖死后会变成星星吗?”我望向他时,他也看着我,摇头道:“不知道。”他的眼睛很好看,只是,总有着淡淡的落寞。夜间山上风很大,我觉得越来越凉,忽然,陶知把手伸过来,挽过我的肩膀,抱住我。我慌忙侧过身,可他轻轻道:“天冷了。”没放手。听着他的心跳声,我心跳得很快。我仰起头看到,他的眼睛里满是温柔。
我们从未将喜欢说出口,可从来也藏不住。触及他的视线,我忍不住嘴角上扬;寒风凛冽的夜晚,总能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忽然想起,在身边的,一直都是他。曾嫌弃我厚脸皮却不会赶我走;最孤独的时候,是他一直站在身后;受伤了,也是他为我敷药。我看着他,笑着,可内心是止不住的忧伤。我是獐妖,他是竹妖,我们又有什么力量去抵抗闫巫?
这天我醒来时,没看到陶知,竹林里一片寂静。我大声唤他,但没有回应。出到竹林,我才看到他,还有席锦、木灵和闫巫。陶知没有看我,只是说:“回去。”我听出他声音的异样。闫巫望着我,怒道:“没想到獐妖还留下你这个孽种。”白狐妖木灵道:“她跟他娘一样,勾搭一类,罪不可恕。”我愣住,走到陶知跟前,他胸前已经被血染红,额头的伤痕渗出血来。他朝我低吼:“回去!”席锦恶狠狠道:“今天谁都别想走。”陶知想把我藏在他身后,可是来不及了,席锦手上的鞭抽过来,我只感觉到后背像要裂开来。“阿欤!”陶知抱住我,躲开纵身扑过来的席锦。
陶知紧紧抱着我,但他身上的血越来越多,他不停的颤抖。我想扶住他,可我越来越看不清他的脸,后背好痛好痛。陶知望着闫巫,道:“你杀了我,放她走。我把我的心给你。”我知道,服用千年妖族的心脏可功力大增。我紧紧抓住陶知的手,说“不要,我不要活。”闫巫道:“违反天规,都得死。”陶知趴在我身上,替我挡开席锦、木灵抽过来的鞭。我拼命推开他,哭着大声叫他,他想说话,可嘴里却吐出血。
无论我怎样叫他,他都不应我了。我拼命抹开泪痕,想看他的脸,可意识越来越模糊。眼前什么也看不清了。我紧紧抱着陶知,一如当年母亲抱着父亲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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