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风俗,初一的饺子初二的面。大年初一,第一顿饭一定是饺子。饺子馅是除夕之前就备好的。荤馅的一盆,素馅的一盆,随吃随包。初一早上的饺子,一般在三十晚上包好,整整齐齐摆在蜀黍茎编的大而圆的拍子上。
大年初一母亲在厨屋做饭,父亲或哥哥拿一挂大炮仗挑在一根细长的木棍子一头,用烟火点了。噼里啪啦的,红色的炮仗的薄纸就炸裂开来,里面的药灰发出清脆的爆响。炸过的小炮儿四分五裂着灰蒙蒙毛茸茸的口子,落满家门前光亮的泥地上,一大片一大片的。
炮仗好不好,就看是不是能一炸到底,能不能发出纯粹的声响。有时候,炸到中途,药焾子灭了;有时候,炸着炸着,突然蹦出一个不炸的在空中旋一下落在地上;有时候,声音闷闷的,像半哑巴:这都不是好炮。
大年初一小男孩儿最喜欢在燃过的灰烬里寻找漏炸的,自己剥开了皮用火柴点药灰玩,叫“呲炮花”。炮灰染进冻得皲裂的黑爪子缝里,热水里洗半天也洗不净。但是,那份呲花儿的快乐,估计会一直沉积在未来岁月悠长的乡愁里。
那时候都穷,但再怎么穷,初一吃饺子放鞭炮是户户都要举全家之力必得完成的。萧红说她的乡人们“不过了,买块豆腐吃去”。无论如何,我老家的人,都得买几挂鞭炮的。丰裕一点的,炮仗买大挂,一百响的一般的人家买不起。我家多是三十响的,一百响的也弄一盘,三十中午就放掉了。从除夕起,炮仗一直放到初五。然后元宵节一次,二月初二龙抬头再一次。此一年,在七次隆重的红色长龙扭动的噼啪声里宣告迎新年的所有仪式结束,又一年辛苦的农耕拉开了战幕。
家里穷的,就买小挂炮。至少三十中午,初一早晨各放一次。烟火点着,噼啪十几声,也算新春开门红,炮仗震天鸣了。
放炮,一定在端上水饺咬进肚子里之前。这叫开饭前的炮。除了除夕夜守岁,大家硬熬着等十二点到来放新年的第一炮,其他炮声,都响在动箸之前。
初一早饭前。我们家乡还有一个习俗,喝馓子茶。
炮声之后,热被窝里的孩子们就被母亲叫着乳名,“快起来了,喝馓子茶。喝好了,好下饺子。”
记忆中,我们家只有一口大锅。后来,大锅后边又拖着一口小锅。只要大锅一烧,小锅里的水也会跟着热乎起来,供洗脸用。
听到炮响,我就酝酿着起床了。把手伸进棉裤棉袄的筒子里摸摸,试试是否还余热未了。母亲一喊,我迅疾地从被窝里直立起来,蹬裤腿,伸胳膊,不能有一丝犹豫。那个凉啊。那时候,穿的是“空壳棉袄(就一件袄子)”,哪有棉毛内衣一说,更别提毛线衣之类了。
锅台边一溜圈地摆好了几个大白碗。馓子和红糖已放在碗底子里了。锅盖一掀,白蒙蒙的水气就蒙住了眼。舀两勺浇在碗里,馓子迅速地就塌下去了,红糖化成了暗红的水。冻得冰凉的手一只抠着碗底和碗沿,一只搅着筷子转个圈缠住柔软无骨的馓子,连吃带喝,那真叫一个透爽。
又香又甜又暖和。
喝了红糖馓子茶,一年香甜到两头!
每人一大碗,个个都要喝。但家里,总有个别不爱吃那泡得软软的馓子的,不爱喝那甜腻腻的红糖水的。没关系,我爱。谁的那一份不吃,我替他包圆。两三碗下肚,水饺照吃不误。
初一,不扫地。
花生瓜子壳就是扔满地,也照样不扫。如果非要扫,就把垃圾扫到门后堆着,留待初二清理出去。财神爷在此,扫了,不吉利。
初一,不动针。
老媳妇小媳妇,甭管平时多勤劳,初一,绝对不动一针一线。哪怕这天碰巧扣子掉了,衣服扯了,都不动针线。有一回,我的棉袄扣子(布条做的盘扣)线脱落了,想让母亲给缝缝,母亲说,“过了今个(今天)再缝”。我想,新年第一天就缝缝补补,乡人们也是觉得不吉利的,要么就寓意着,新的一年从辛苦开始了。
过年,诸多的风俗里,都该是美好的祈福吧。
乡人们不用公历记日子。元旦,在他们,没有什么特别处。一年,到三十收尾,从初一开篇。冬天里,也没有多少当紧的农活要做。辛苦了一年的乡人,可能枕席下的布包里没有几张人民币卷着,但家家院外墙根子旁,有暖阳慢慢地抚摸,有孩童钻来绕去,有冰雪解冻的春的讯息。
有一大家人共守的岁月带着浅痕低诉轻吟。
那是乡村里某个走出去的游子永远念念于心的一幅图画,在故乡那袅袅炊烟里一而再地着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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