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
我毕业后上班的第一家公司，是世界500强，也是国内首屈一指的高科技企业。
入职迎新的时候，产品线研发总裁亲自来接待。
这个手下管着一千多名工程师的高管，老员工们不叫他“李总”，而是亲切地称呼“李师傅”，意思是他像老师傅带徒弟一样关爱每一个员工。
李师傅40出头，长得非常英俊，五官之间透出一种古典的美，像京剧名角儿。他没有一点官架子，待人和蔼可亲，说话轻声细语，甚至还有点娘。
我当时就和组里的同事说，李师傅人真好。
同事呵呵笑了，说过几天我们就搬到李师傅的办公室旁边做项目，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几天以后，我坐在新工位，就听见李师傅打电话的声音穿透了他办公室的门和墙。好像因为什么事在跟电话那头争论，一开始只是态度有点急，几分钟之后就破口大骂起来。
骂声持续了三五分钟，而且越骂越难听，我记得有一句：你MD要是能把问题搞定，我TM连P都不放一个！
李师傅温文尔雅，谦谦君子的形象在我心目中轰然崩塌了。
当时我就觉得，人性太复杂了，李师傅在我们面前装好人，其实是一个内心狰狞的伪君子。
- 02 -
不过在公司时间待长了之后，发现同事之间骂人的事屡见不鲜。
公司的节奏很快，加班强度很高，人在里面待长了，总会生出许多戾气。
我部门里有几个烟友，他们经常在晚饭后聚在一起，边抽烟边吐槽公司和工作，说着说着，脏话就上来了。
他们中有好几个都毕业于名校，但全无天之骄子的派头，说到激动处，句句带脏字，与市井无赖没有区别。
但我不敢讨厌他们，因为我来得晚，在工作中还没有承担最艰苦，最困难的任务，如果换我上去，没准变得比他们还可憎。
我亲眼看过有的骨干同事，为了攻关，通宵泡在办公室里；有的同事，承受着来自领导，其他部门的种种压力。让他们在高压和疲惫之下还要保持优雅风度，似乎这本身就不道德。
所以我有点理解李师傅的粗鲁，他每天要处理的事比我复杂得多，困难得多。
带着这种认识，我慢慢的也习惯了脏话连篇的沟通环境。
- 03 -
工作的第三年，我所在的部门参与了一项非常重要的客户验收测试。为了保障测试，部门抽调了大量人力，实行“两班倒”，不分白天黑夜，24小时轮流攻关。
那段时间，每个员工的身体和心理都经受了巨大的煎熬。
有一天轮到我值班，夜里三点，我实在坚持不住，就找了个床垫在办公室的地板上睡下。没过多久，一个电话打来了，是测试部的同事，他说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让我去看。
我挣扎了很久才从地上爬起来，好不容易睁开眼皮，就连忙坐在电脑前开始工作。
过了不到一个小时，测试同事又打来电话。
他说因为时间紧任务重，测试环境不得不收回，我已经给你提了一个问题单记录下来。我打开问题单一看，是一个严重级别的问题。
公司规定了，发现问题之后，现场环境要保留2个小时，方便研发同学定位。
但公司又有规定，测试部门的绩效，由他们的提单量决定，就是说bug发现得越多，绩效越好，年终奖越多。
公司还规定，研发部门接到问题单后，不得拒绝，还要快速解决，严重级别的问题不能拖，拖长了要扣绩效。
这样一来，测试部门卯足了劲提单，即使不是问题也要先开单子，级别尽量往高了提。
当时我名下已经有了三个严重级别的问题单，各条战线的领导对问题非常重视，反复催促询问，我已经压力山大了。
现在又要多一个严重问题！
而且那个测试的同事我以前就认识，任务紧可能是事实，但在绩效的激励之下，他经常不给研发同学留时间。
公司的绩效政策就是这样鼓励互相伤害的零和游戏。
- 04 -
一句“草”突然从我嘴里飙了出来，骂向电话另一头的同事。
那一刻，我居然全无羞耻感，还觉得这么多天的压抑和情绪，在那一刻突然喷发，负担一下子减轻了很多。
接下来，我跟同事对骂起来，说了很多难听的话。
事后，我被投诉了，然后是通报批评。
所以尽管受了挫折，但我当时并没有深刻的反省，反而觉得是公司的氛围不好，让我从一个好人变成了坏人，因为恶政出恶人。
后来我开始带项目的时候，脾气也没有改多少，甚至再也不觉得说脏话是多丢人的事。
有一次一个团队成员因为家庭原因，要请一段时间的假。
我看了项目进度之后，告诉他这很为难，他的离开会让团队受很大的损失。那个同事很不开心地回去了，之后的态度也变得死气沉沉，没有激情。
为此，我跟他在沟通中吵了几次，还拍了桌子。
在公司的第四年，我的“报应”来了。
当时因为行业不景气，公司在各方面开始紧缩，不少部门都在裁员。
那一年的360度环评就变得异常重要，几乎能决定一个员工的去留。
所谓环评，就是一个人周边的领导、下级、同事一起给他打分。
我在环评中得分不高，领导出于好心，让我看了一部分同事给我的评语。
他们指责我在工作中缺乏沟通技巧，缺乏对同事和下级的尊重。
我当年的绩效因此得了C，这在公司算是劝退的边缘，即使不赶我走，将来两年也没法升职加薪，留着也没意思。
- 05 -
我选择了离职，在办交接的一个月里，我感受到了来自领导和同事们的阵阵寒意。
他们不再视我为团队的一员，在办事的过程中也明里暗里的排斥和拒绝。
我交还电脑之后，因为要转交一项资产，只得借用同事的电脑。我找到一位平时对我很客气的同事，哪知他不但冰冷地拒绝了，还叫我不要妨碍他的工作。
来自同事的冷漠，反倒让我觉醒了。
曾经我口无遮拦，对他们恶语相向，现在他们只不过对我报以冷漠。我在骂他们的时候，视尊重如无物，如今我终于知道不被尊重是什么感受。
那天我在卫生间里，看着一位满头白发，佝偻着背的清洁工正忙着拖地，我突然觉悟：每一个人都需要尊重，哪怕是一个保洁员，也要尊重他。
我离开公司之后，就去了一家外企，那里工作压力不大，收入也还可以，同事都很nice。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说过脏话。
面对工作上的困难和压力，必须有足够的智慧去克服，去化解；
如果做不到，那就要用合理的方式去舒缓和释放压力；
但不可以拿压力为借口，去伤害别人。
恶一旦开始，就很难停止。
如果自己实在无法改变环境，那至少还可以选择。
杀山中贼易，杀心中贼难，对于心中的恶魔，一刻也不能放松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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