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倪慢慢
信仰是一样很奢侈的东西。
我一度这样认为。直到大学二年级那年,我遇见了一个人,从他那里隐隐约约地触碰到信仰的影子。
说是“信仰的影子”,并非是出于措辞上的严谨。只是因为,时至今日,我也无法确定那究竟算不算一种信仰。时日可以抹去太多的痕迹,唯独不愿轻轻地吐出一句答案。在恍惚的年岁里,我甚至会觉得那人兴许并未来过,一切只不过是我自己的想象。
他的样子已经很淡了,名字更是记不清了,姑且就叫他长青吧。长青那时高高瘦瘦的,面容温煦,像是经冬犹绿的一种植物。他常于午后走去学校的草坪上布道,为来往的同学诵读一段《圣经》,我们便是那样认识的。那阵子我的日子十分无聊,也没有什么同伴可以说话,加上心气浮躁,便总想找一只喇叭,噼里啪啦地吹几下才好。在他那里,我发泄掉不少的废话与力气。小小的一方草坪,从天地往来谈到生死悲欢,都是些不加求索的疑问。他也答得细心。即便我尖锐地去抨击《圣经》上不合道理不讲逻辑之处,他也不气不恼,只是语气淡淡地去讲述他的理解,并不急求我的认同。
我渐渐与他熟悉起来,同他一起参加了几次活动,与虔诚的基督教徒合唱赞美诗,为过生日的弟兄庆生。长青在那些场合里常显得很安静。有次他穿了件黑衣,远远地站着,我隔了一扇窗口去望他,他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表情,像一只黯黯的影子。
或许,我并不真的认识他。
在谈话的片段里,我隐约知道他恪守每日的晨昏祷告,将一本《圣经》读了又读。夏季,夜短昼长,他似乎只睡几个小时,凌晨三四点钟便起床做祷告。那是一日里最微茫的时分,太阳未曾到临,黑夜也未曾过去。
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们有过一场长谈。我问起他的故事。他垂下眼睑,轻声笑道:“你是无法想象从前的我的。你能想到的一切坏事,我都做过。”
我不知他所说的坏事是什么,静默了很久。“后来,我开始读《圣经》。”
他的虔诚背后原来有这份缘由。是信仰,补赎了他的内心,洗刷了他的过去,使他得到安宁。
他从不与我争辩道理与逻辑,是因为他不需论证信仰的正确性。在自我力量微弱之际,他只要一盏夜路里的灯,来指引他方向。他可以钻进那盏灯里,让蒙蒙的光亮罩住自己,去做一个虔诚的信徒。而那些前程往事,都渐渐隐没不闻。
如羽毛飘散,渐渐隐没不闻“你必须准备好沐浴在你自身的烈焰之中:你怎么可能重生呢?如果你不先化为灰烬。”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尼采这样说道。
后来因琐事繁累,我与长青慢慢地淡了联系。我有时还会想起他,想起他领我看见的那一扇门。
我又遇见了许多人,开始接触心理咨询。生活的痛楚向我倾轧过来,我看见不同的面孔纷纷张开苦闷之口,焦躁不安地向我讨一个解药:
“我该怎么办?”
“谁来救救我?”
“请给我一个答案。”
每当那时,我就会想起长青。想起他匍匐在黑夜之中,将自我隐遁在宗教的形式里,去祈祷一场救赎。
从本质上来说,长青与那些人是一样的——他们都受困于自我的囚笼之中,却无法自行解脱。但他终归是找到了一个“解药”,如一株藤蔓,依附于宗教之上。只要他一直相信,便始终存着一份希望,自身的阴影也似被掩住。这是信仰给人的慰藉之处。
那么心理咨询呢?它不是祷告,也不是祈愿,它并不提供无休无止的安慰。它让你看见阴影,又引导你自己在阴影里匍匐行进。
这种行进的过程或许极其缓慢又曲折,一眼望不到边际。在《日益亲近》一书中,心理治疗师欧文·亚隆写下了他与来访者金妮的治疗实录。在长达20个月的时间内,治疗一次次地停滞不前,没有如有神助般的技艺,也没有高高在上的权威,只有两个人对坐着,其中一人聆听着另一人的生命故事,双方共同探讨往来的脉络踪迹,发现被忽略的资源,也检视更多的可能性。
金妮在治疗的最后告诉亚隆:“如同我常常蜷缩着身子,你常常使我舒展。”她仍旧是一块还没有吸足哀怜的海绵,但她终于有勇气去敞开怀抱,拥抱自己的生命,认清自我的真实。“事情可能会变坏,但我可以反击。只有我在问题面前退缩,并以沉默来相对的时候,我才会变得越来越渺小。”
日益亲近,已不再仅仅是咨询关系上的亲近,更是来访者作为一个生命个体,愈加亲近自己的真实灵魂,这恰恰也是心理咨询的动人之处。倘若说心理咨询也提供了一种宗教,那么这种宗教不是教人恒久忍耐又有慈恩,也不是如藤蔓与大树之间的依附关系,而是引导个体与个体平等地站立在一起,去信仰你自己,成为你自己的存在!
信仰你自己,成为你自己的存在!“我们生命的过程,就是做自己,成为自己的过程。”人本主义心理学家卡尔·罗杰斯在经历很长一段时间的生命困顿期之后,说出这样一句话。他从农业转去学历史,接触神学,又反思“我为什么要做牧师?”之后他开始转变职业发展方向,致力于成为一名心理治疗师。当他像大自然一样心无旁骛地去生长,他也全心全意地找寻自己,信仰自己。
这份对自我的认知让他对除自己之外的生命个体也抱持着尊重与理解的态度。他人不再是地狱,他人成为另一种开放性的自由。他允许每一个人去成为他们自己,这种态度促使他成为一个“足够好”的心理治疗师。他所创立的“以当事人为中心”的心理治疗方法,也成为当代心理咨询与治疗领域的经典范式。
“当我们观赏日落的时候,不会想去控制日落,也不会命令太阳右侧的天空呈现橘黄色,或是云朵的粉红色更浓厚一些。我们只是满怀敬畏地望着而已。”
事实上,我们无法改变他人,也无法成为他人;我们只能改变自己,成为自己。在信仰自我的路途上,没有捷径可走。你须一点点地撕裂伤口,再一点点地将其缝合;你须完完整整地看见自己,不掩藏,也不粉饰;你须有力量进行自我的成长,戴着镣铐痛痛快快地跳舞。
金妮在最后一封手札里写道:“昨日的破碎已经缝补,我的痛永恒,一如我的幸福。”她不再掩盖自身的阴影,那是真实存在的东西。在拥抱过受伤的自己之后,她终于能够以一个大写的人的形态而站立,看着头顶太阳强烈,脚下水波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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