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一段时间,我陷入了厌烦孩子的泥淖。伴读、哼唱、哄睡,洗涤、熨烫、清扫,采购、曝晒、游园,侵吞了几乎所有时间。孩子好像引线,触发意义拷问的多米诺骨牌:生命诞生却触发个人价值实现的停顿键,孕育新生难道是自我的终结?爱情通向婚姻却未达幸福的彼岸,结婚一定好过独身?养育生命的日常,充满了怨言和决裂的冲动。
孩子1岁半以后,时间逐渐回归。卸掉枷锁后的云淡风轻,重拾了言和修好的善意,我在午后的暖阳里,和过去的自己对话。
湖蓝色长毛衣外,裹了一件深蓝棒球领大衣。黑色打底裤,踩在一双藏青流苏雪地靴里。2015年冬季的我,被胡乱搭配的蓝色裹挟,匆匆赶来,满脸倦色。
“对不起!被孩子耽误了一些功夫。迟到了,非常抱歉!”她说。
“没关系。我现在依然很难准时。18个月了,依然缠着我睡觉和喝奶,好在单位宽限了我10分钟。”
“真怀念以前自由支配时间的时候啊!”她一声叹息。“没有时间逛街、阅读、娱乐,连外表都没时间收拾。”
头发任其生长,生产前一周剪的短发,如今已过肩十余厘米。刘海高高梳起,空荡荡的额头突兀而张扬,一条黑色皮筋束一把马尾匆忙垂下。经年的旧衣,胡乱地穿,任时尚潮流风起云涌。连单位领导都看不下去,善意提醒:“小欧啊,当了妈妈后,还是要花点心思在自己身上啊。”。
“下载一个租衣APP吧,找一找适合自己的款式。”我说。
“不光是衣服。是自己的时间太少了。”她再次叹息。
“孩子能托付给别人吗?常年出差的老公,热衷享乐的公婆,还是千里之外的父母?”我反问道。
她如泄气的球,软瘫在沙发中。“是啊……可我怎么办?”愁怨和不甘爬上眉头,咽在肚里的泪泛上心头,如浪头拍击心房。
问号下面的潜台词,不用猜我也知道。苦泪连同回忆一起涌来。一个人枯坐在灯下,饥肠辘辘却滴水不想,传导神经已经麻木,不知睡眠为何物。才50多天的孩子,已在鬼门关经历一番。败血症导致的化脓性脑膜炎,整整高烧了3天。送去医院急救的两天两夜,一刻不敢合眼。半站立在孩子的小床边喂奶,不知腰酸背疼;双眼直愣愣地盯着监护仪,守望着孩子的心跳和体温。住院的半个月里,无心喝水吃饭,上厕所的次数压缩到一天一次,实在困了就蜷缩在孩子病床的角落里眯一会。公公二十几天里一共来看过两次,一次是住院,一次是出院;婆婆虽然全程陪伴,却常常在床边玩手机;丈夫一进病房就坐到窗边玩ipad。出院的第三天,孩子又突然因急性胃炎呕吐不止。急诊回来已凌晨,晚饭滴水未进的我独自守着孩子到天明,房子的东头是酣睡的公婆,寡淡之感如路人。母乳从月子里三四个孩子也吃不完的量骤然减少,只够勉强喂饱。情急之下,向婆婆开口:“妈,我奶水太少了,能不能多烧一个汤,紫菜蛋花之类的都可以?”如弹在棉花上,无声无息。半个月后,在丈夫的点拨下,交了一月一千的家用,换回了一个鲫鱼豆腐汤。时常觉得自己像单亲妈妈,带着一个尚在襁褓的孩子,战战兢兢寄人篱下,生怕打扰尊贵的房东太太。
“孩子终究会长大的。不要厌烦孩子,你知道真正怪的是什么。可轮不到你。以前他们就是如此,今后也依然是。放过大家吧,做一做减法。”我说。
“减法?”
“把养育孩子所剩的时间和精力放在走自己的路上。那些事就统统扔掉吧!”我说。
沉默。她双眼望向窗外,好像要把过去看透、把未来望穿。我知道她内心的风起云涌。生活没有暂停键,它就像老牛一般驮着你前行。回归的时间,让我有了看清自己、看清生活的旁观视角。
独身的年月,自由多得如廉价的地摊货。譬如周末,计划着要睡觉睡到自然醒、喝茶喝到自然淡、读书读到自然困。于是,午后起床,点一份外卖,泡一壶网红普洱。读两三页,外卖送到,打开一直追的电视剧做下饭菜,剧终茶凉到黄昏。婚后,丈夫说要做微商,我就在孩子入睡之后的夜晚铺货、做售后,咕咕咕的微信铃声鞭打着困倦的我。丈夫要网店,我便争分夺秒搞店铺装修、写推荐软文,滴滴答的旺旺消息颠倒着我的作息。投资款AA,但我是跑腿打杂,无薪无酬且独自承担孩子吃喝拉撒及保姆的全部费用。执子之手,是橱窗里的奢侈品。四轮驱动的生活,快得无法招架,眩晕感迷失了自己,只剩下不够钱花的恐慌和一浪推一浪的负担。
她回过神来。“是啊!我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为什么要厌烦孩子啊!我太无知了!”
瞧瞧这个小精灵!“妈妈妈妈”,如追着你跑的小铃铛,悦耳的呼唤轻盈身心;“抱抱抱抱”,肉墩墩的小手攀着裤腿,猴着上身,如青草地上的暖阳,消融一切。她爱你给予的每一种食物,把健康全然交于你;她怕你离开的每一个片刻,把安全感依附于你;她想你陪伴的每一次玩耍,把欢乐寄托于你。没有比养育生命更美好的事了。孩子好像生活的离心力,甩掉了多余的水分和杂质。
她端起那杯早已凉去的普洱,细细抿了一口,笑着说:“以前我并没有真正喝淡过几杯茶。不过,今后会有了。”
冬日的暖阳已西斜。我看着她匆匆归家的背影,被夕阳的金粉照出了轻盈。困顿越来越远,自由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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