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其实我更想说的是,大家保重!这些天大家过得都太不容易了,太压抑了,太沉重了,太苦闷了。在这样一个苦难深重的时候,为什么还要讲死呢?哲学家又真的能为抗灾防疫做点什么实实在在的事情吗?我想先回答这两个根本问题。
没错,关于怎样抵抗病毒,怎样治病救人,哲学家没有办法提出任何具体的、有效的措施。事实上,你真的生病了,也不会去找哲学家去治。之前网上看到一张图片,说是公知、媒体、官员等都躲在一边,真的跳进火坑里面去救人的,真正冲在第一线的只有医护人员。那我想说,这简直太正常了。如果真的要哲学家冲到第一线去救人,这大概是拉美魔幻小说里面才有的情节。这个危急的时候,我们读哲学的人要坚守的是公民的职责,是人性的尊严,但绝对不是越俎代庖地去干涉医疗的事情。治病救人,一定要相信科学家,相信医生,这个时候,彼此的信任就显得更为重要。
那你就要问了,这个时候,哲学家能干什么?除了说一些什么用也没有的空话套话,你们还能做什么?这个我就不同意了。没错,哲学没办法治疗疾病,它本身就没有这方面的技术。但你别忘了,人可不是只有身体。人是灵与肉的合体。那这么看起来,人也不是只有身体会生病,人的心灵也同样会生病,而且很多时候心灵的病要更深、更重、更具有破坏性。一场瘟疫,无论它怎样强大,相信它总会过去,相信总能找到对抗的良方;但是,瘟疫在人的心灵之上所留下的深刻的创伤又怎样疗治?你能在你的心灵带上口罩吗?你能买得到现成的药丸,吞下去就能让你心安理得、舒适自在吗?这个时候,你可能就更需要人文的东西,需要艺术,需要宗教,需要哲学。需要有一种力量能重新激活你的生命,需要有一种境界能重新让你看到更大的世界,需要有一种思想能重新让你冷静反思身边的人与事。这些精神的良药,我觉得大家现在同样需要。
前两天在网上看到一个网友的真情表白,说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手机刷疫情刷新闻刷评论,自己跟整个世界的联系好像就只剩下这薄薄的一层屏幕,这狭小的方寸之地。天天关在家里已经很郁闷,而且这还不是积极的“宅”,不是《陋室铭》或《空间的诗学》里面所说的那种逍遥自在的“神仙宅”,而是被动的宅,是不得不宅,是不敢出去,从身到心都被牢牢地封锁起来。然后自己的心情也随着疫情和新闻不断地起伏涨落,忽喜忽悲,根本没有一个稳定的状态。就像是咱们讲奥勒留的时候所说的,人就像是一下子被扔到了一片汪洋之中,任凭狂风暴雨在身边肆虐,但就是没有任何办法能够挣脱噩运,能够辨明方向,能够在风暴和浪涛之中找到一点点暂时的安稳依托。大家的心情都是这样。我其实也是这样。每一天都在紧张,焦虑,彷徨,甚至绝望之中度过。
谈死亡无可避免我一直犹豫,要不要继续讲“死”这个主题,要不要在大家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但我现在觉得,应该要讲,一定要讲。身体的疾病,哲学家治不了;但精神的焦虑和创伤,一定要由哲学家来进行关照。这些天一直都在反反复复重读福柯,就觉得他所说的那种“认识你自己(know yourself)”和“关切你自己(care for self)”的合体实在是太重要了。学哲学,并不仅仅是学一门新的知识,同时也在学习如何更好地培育自己的精神,关怀自己的精神,让自己的精神以一种更健康更有力更坚定的方式成长起来,延续下去。大难当前,我们要相信用生命坚守在第一线的医护人员,向他们致敬,给他们最大的援助;但当一个民族,几乎陷入到那种普遍的焦虑,恐慌的边缘,甚至每个人都战战兢兢地从早到晚地度日之时,那这个民族的精神状态是出现问题了的。这个时候,艺术家、哲学家和宗教人士,都应该站出来,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
有人说,人文学者在灾害面前什么也做不了,但我觉得这可能有些偏颇了。哲学至少能做两件事情,一是面对灾害,提供深刻的反思,将灾害当成一个重大的契机,去重新思索生死,思索人性,思索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二是激发勇气,尤其是精神上的勇气。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瘟疫,我们不能被它征服,不能被它吓得寝食难安,而是要勇敢地挑战它,抵抗它,甚至超越它。哲学,也是一种治疗,是一种无可取代的精神治疗。在这样一个危急的时刻,我觉得哲学的治疗同样必要,甚至紧迫。
好,心里话掏完了,咱们还是一起读书。今天开个头,先结合《无人返回之路》这本小书聊几句西方文化里面关于死的三种立场。关于死的哲学、文化、传统,已经有浩如烟海的著作了,我们选这本书,首先也是因为简短,而且里面大致把科学,宗教和哲学这三种面对死亡的方式都提出来了。确实,作者没怎么说透,但你脑子里面先有一个大致的框架。这三种方式,可以简单概括一下:科学“漠视”死亡,宗教敬畏死亡,哲学超越死亡。
先说科学。“漠视”这个词我是打引号的,以免大家误解。就说这次疫情,最终还是要靠科学家脚踏实地的工作来让我们脱离苦海,那你怎么还能说科学家是“漠视”死亡呢?注意,漠视不是“见死不救”,而恰恰是对死亡抱一种科学所特有的“客观”、“冷静”的态度。面对如此严重而又复杂的疫情,你看科学家们的首先的反应是什么样的?肯定不是拍案而起,痛斥各种无能和不公。肯定也不是捶胸顿足,哀叹为何人间遭此浩劫。都不是。即便疫情怎样严重,科学家要做的都不是感情用事,都不是头脑发热,而恰恰是始终冷静,客观,严谨,仔细地搜集资料,认真地检查数据,一遍遍地反复实验,计算,推导,甚至面对失败和错误还必须要推倒重来。所以科学家面对死亡也注定是这样的态度。打引号的“漠视”,要求的首先是冷静客观的态度,价值中立的立场。人的死,动物的死,甚至任何一种生命的死,其实说起来都是自然的过程,都是平等的,都应该同样抱着客观的态度去揭示其中的规律,不能掺杂进很多主观的判断和私人的情感。
《无人返回之路》当然,这里就需要补充一点。从西方思想史上说,科学所求的真和哲学所求的真原来是一体的,都是Truth。你看在柏拉图那里,科学的研究是通向哲学最高理念世界的必要的中间途径。在那个时候,科学仅仅做到实证和客观是不够的,而是必须朝向一个更高的精神境界。但在今天就不一样了。今天的科学早就越来越多元化和专业化,早就挣脱了哲学理念的控制。所以,今天对科学家最基本的要求,恰恰就是客观,专业,价值中立。一个科学家有一点人文情怀当然是好事,但他如果连最基本的实验都做不好,连计算都搞不明白,那是不合格的。所以,面对死亡,科学要回答的就是这些基本的问题:死亡到底是怎样的一种自然过程?死亡的标准是什么?死亡真的是不可避免的吗?伴随着科学的发展,人类是否能够变得越来越长寿,甚至在机器和药物的辅助之下实现永生?一句话,科学家不会去思索死有没有“意义”,死到底是坏还是好,是善还是恶。他首先、根本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所以从科学的角度来看,生和死之间的那条边界就始终是最根本也最困惑的难题。要想客观地研究死,你首先要知道死是什么吧?首先要明白你要研究的对象是什么吧?但死到底是什么呢?肯定是身体机能的衰竭,最后到停止。但这个回答马上就会带来一个根本质疑。首先,你说身体机能,那么到底身体哪个部分的机能能够作为死亡的科学上的判断标准呢?身体不是一下子就死翘翘了,它的机能是一部分一部分衰竭和停止的。而且不同的死因,它所导致的首先衰竭的器官都是不一样的,而且走向最终死亡的过程也是不一样的。你可以想想,比如癌细胞,它可以从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发生,最终吞噬你的整个身体。那么,到底有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能够把各种各样不同的身体死亡过程统一起来呢?你肯定想到,答案要到身体的两个最重要的器官里面去找,一个是心脏,另一个就是大脑。那么,死亡到底是心脏停止跳动,心电图变成一根直线;还是脑死,脑电波完全没有信号呢?可能不同的科学家的判断标准是不一样的。现在普遍接受的应该是脑死,但你也知道,很多时候脑和心脏的死亡并不是一致或同步的。所以这样还是有困惑。但不管怎么说,科学面对死亡,最终就是要在生和死之间划定一条明确、客观的边界。不能你觉得死就死了,也不能看上去死就死了,而是确实有精确的数据能够反应出来,身体确实已经不工作了。
但说到这里,你可能就会觉得不太舒服了。即便你还没开始怀疑,但至少已经开始觉得不满足了。不满足于科学提供的这个死亡图景,为什么呢?首先你就觉得这个图景不完整,只说出了一半。但人是一个整体,是身体和心灵的统一体,那么科学家如果只能说出身体这一半的话,那就说明他离死亡之真相肯定还很远。这个时候,就需要宗教对死亡的“敬畏”。敬畏这个词是有讲究的。不一定局限在康德的那个“崇高”的意义上来理解。就从字面上来说,“敬”是说那个力量是高高在上的,你必须仰视,它无论从存在论还是价值论上来说都是指向着最高的顶峰,比如太阳,比如上帝,比如理想。但这个让你肃然起“敬”的力量也肯定让你心生“畏惧”,因为它高高在上,肯定会给你带来一种强大的压迫感,让你觉得自己的渺小和脆弱。这样说来,死亡恰恰就是一种令人敬畏的力量,而科学家面对死亡的时候可能恰恰是客观有余,敬畏不足了。这个方面,宗教自然带给我们最强烈的精神启示。
死到底是怎么回事?首先,从“畏”的角度来说,其实不信教的人也会“畏惧”死亡,这是人之常情。但为什么呢?为什么死亡几乎是人生在世最可怕的东西,最不想、不敢面对的东西呢?一个最简单直接的原因就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死,就是生之否定,甚至是最彻底、最绝对的否定。死和生之间确实有一条边界,但这个边界不是科学家所说的那个客观的“标准”,而更是一条深不见底的鸿沟,跨过这条鸿沟,你生命之中的所有一切都将荡然无存。跨过这条鸿沟,没有人能够“再回来”。所以为什么怕?因为死就是一条不归路,就是“无人返回之路”。你眼看着一代代人走向坟墓,但从来没有一个人从冥府回来,然后告诉你“那边”到底是什么样。没错,无数的文学家、诗人、画家等等都构想过死后世界的图景,但前提是他们都还没死,这些都是活人想象出来的死后世界,它们表达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对那个“无人返回”的无底黑暗世界的恐惧。
正是在这里,我们发现宗教的死亡观不仅仅是“畏”,而且还多了一个“敬”。为什么“敬”?因为那个世界你永远不可能直面,因此它就是隐藏的,是神秘的,是超越的。所以,与其战战兢兢地“畏惧”死亡,还不如“敬重”死亡,把它当成是拯救,是新生,是另外一个更完美世界的入口。
但宗教的死亡观对哲学家来说仍然有所不足。不过我强调一句,科学、宗教和哲学面对死亡的态度是有着明显差别的,但并没有高下之分,优劣之别。说到底,它们只是三种不同的立场而已,你可以选择更倾向于其中一种,但也可以选择将三者融合在一起。
那么,哲学面对死亡的立场又是什么呢?这个真没办法用几句话来概括。因为实在是太过复杂了,几乎每个哲学家面对死亡的立场都不太一样。你就想想柏拉图,叔本华和弗洛伊德好了,从理念、意志和本能这三个视角来看死亡,那最后得出的结论肯定是大相径庭的。但今天我们可以就谈一个最经典的立场,那就是柏拉图在《斐多篇》里面那个震古烁今的观点:哲学家,就是为死亡做好准备(prepared for death)。所以可以将这个立场概括为“超越死亡”。
首先,不同于科学家的立场,柏拉图认为死亡并不仅仅是一个自然的过程,并不仅仅只涉及到人的身体,相反,死亡是人的整个精神历程之中最关键的一个事件,一个转折点,因为在那一刻,心灵终于可以不再受肉体的束缚,自由翱翔于纯粹思想和理念的世界。死亡,是实实在在的拯救,是终极的大自由。这么看起来,柏拉图的死亡观跟基督教是很相似的。这是当然,因为中世纪神学的很多基本原则都是来自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不过还是要补充一点,就是哲学的死亡观至少有一个地方跟宗教不一样。哲学家当然不“畏惧”死亡,相反,他会坦荡荡地迈向死亡,因为死亡的时刻也就是最接近真理呈现的时刻。但他对死亡的这种“敬重”跟宗教显然有别。宗教敬重死亡,因为死亡是神秘的,是不可知的,甚至是不可思的,它只能以一种神秘的体验去接近。但哲学家之所以敬重死亡,其实更是想把死亡作为对人的尊严的最高肯定。肯定什么?就是人的理性思索的力量。
咱们这个课程已经接近尾声了,大家能够体会到,我们自始至终都在以各种方式展示理性这种至高无上的尊严和强力。而这种力量在面对死亡的时候,似乎展现得更为强烈,甚至是惊心动魄。死确实是一条不归路,但它绝对不是压在人的身上的沉重命运,而同样也是激发思想勇气的终极时刻。海德格尔说过“向死而生”,但列维纳斯说的是“逆(contre, against)死而在”,这其中又包含着怎样的差异呢?我们将从列维纳斯的巨著《总体与无限》之中探寻答案。
原著版本推荐
《总体与无限》,朱刚 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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