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颜

作者: 唯有过往伤人最深 | 来源:发表于2023-09-19 09:53 被阅读0次

楔子

  “我想要老去。用最迅速、最果断的法子变成鹤发鸡皮的老妪。”她握紧了手里的茶盏,身体因为紧张而僵硬。

  对面男人修长的手指在空中比了比,饶有趣味地提醒:“旁人都想要青春永驻,你却要放弃它?你的脸上、手上、身上,都会爬满褶皱的纹路……可不能后悔啊。”

  “我有什么可后悔的?二八年华的妙龄,却要过生不如死的生活,那才叫我后悔。”少女抬起眼睛,“空颜斋的顾老板能通灵,满足客人所求,我这点愿望一定可以实现——只是要怎样的报酬?”

  顾辞为少女添上茶,茶水流动的汩汩声中,他不紧不慢地回答:

  “还要什么报酬呢——你想放弃的,正是你最无价的东西……”

  一

  少女云伽的好日子,从母亲去世那一天起就结束了。

  她是积劳成疾而死的——父亲好赌,家底被输了个精光,最后追债的人杀到家门口,硬是打折了父亲的腿才算了事。

  父亲再不能行走,身上又有了病,原以为不久就会撒手人寰,没想到却是被拖垮了的母亲先走一步。

  想到这里,云伽恨恨地剜了一眼父亲,他躺在床上,发现了女儿投过来的目光,不耐烦地挥手:“去!不是叫你给我倒碗水吗?别站在那里跟个木头桩子似的遭人嫌。”

  云伽把碗重重磕在桌子上,里头的水洒出来了大半,父亲大叫着:“作死的东西!看我没法打你就给老子脸色瞧,不孝的东西!”

  她袖子里的手指攥起来,忍了又忍,拿着墙边靠着的锄头出门去了。

  “你也嚣张不了多久了……”父亲兀自嘀嘀咕咕,“等和那人谈好了,老子还用得着这么低声下气地求碗水喝?”

  走在自家那几亩薄田里,云伽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她抬手挽了挽耳边散落的发,却发现手背不似从前光滑,指尖已经有了薄薄的茧。

  家里只剩她一个了,白天要像男人一样耕作,晚上还要在灯下做些绣品拿出去卖钱,虽然她不是肤如凝脂的富贵小姐,但就算是寻常农家女儿,也没有这样拼命地辛苦过。

  云伽拔了根杂草,手指一捏,绿色的汁液溅上了手指。

  家里唯一的资产就是这巴掌大的一块地,只是太贫瘠了,当初拿去抵押父亲欠下的赌债人家都不要。

  她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病入膏肓还挑剔刻薄的父亲能早些去了——若是她独身一个,兴许日子还好过些。

  “罢了,少想这些,晚上还有一批绣活儿要做呢。”云伽自言自语了一句,没精打采地拿着锄头走向田地的尽头。

  二

  直到日暮西山,云伽才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家。

  桌上燃着烛火,她的眼皮一跳,看向床上的人影,“有人来过了?”

  “嗯。”父亲的脸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语气却是少见的平静,“闺女,爹有个好法子。”

  云伽眯起眼睛,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什么好法子?”

  “方才村口的刘三小子来过了,给你介绍了一户好人家。”父亲的语气里有几分自以为是的得意,“是一家大户人家的老爷,你嫁过去了,可不愁吃穿。”

  云伽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声音带了怒气:“是那户姓李的老爷?哈,他的年纪做我爷爷都够了!他好女色,他的原配善妒,你忘了当初卢家的二姑娘嫁过去之后是怎么无声无息地死了的吗?”

  “我告诉你这件事,不是征求你的意见,而是让你接受我的安排。”父亲缓缓道,“长者为尊,你身为子女理应为父母分忧,恪尽孝道。”

  云伽的身体颤抖起来。她知道父亲是说真的。

  她这个父亲是完全做得出卖女儿这类事的,她该庆幸,至少没被卖到什么风月场去。

  “他们给了你多少钱?”云伽颤声,“没了我,你一个半身不遂的人,就算拿了钱也没法享受。”

  “不用你操心。李老爷自会找人照顾我。”父亲的眼睛一瞥,“无论找谁,都比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强。”

  这话里的责备意味太过明显,云伽真的慌了,她急忙跪下来,膝行至床前。

  “我不去。”她抓住父亲的手,哀求,“我知错了,我会好好种田,好好照顾您,千万别让我去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爹!”

  她已许久不曾好好唤过父亲,此时那语气带了恐惧的尾音,连桌上的烛火也晃了晃。

  “求求您!求求您!别让我去!我会孝顺的!”她的发髻散落,泪水夺眶而出。

  “五天后,李老爷府上自会有人接你过去。”父亲半寐着眼,显然已经不愿意再多说话,语气带了三分不耐烦。

  “爹……”

  云伽跪坐在地上,睁大着眼睛看父亲缓缓陷入沉睡。恳求已经没有用,她扶着床沿站起身,余光看见床边的窗台上放着一把剪刀,少女伸出手,抓住了那冰凉的物事。

  父亲的胸口随着呼吸起伏,只需戳进去——

  云伽的眼泪在眼眶里转啊转,最后还是没敢下手。

  无论多么厌恶他,这个男人终归是自己的爹,弑父的罪名太大了,会让她一辈子也不得安心。

  剪刀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如同简短的叹息。

  三

  河水冰凉彻骨,云伽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天边的火烧云染红了一片天,她痴迷地看着那景色,犹豫着缩回了被河水打湿的双脚。

  她舍不得就这么死了。

  她能下地干活,能针织缝补,若是她只身一人,可以活得很好。

  父亲的身体状况明明已经是油尽灯枯,可即使这样,他却还是不愿意放过自己,要用女儿的青春去换一时的挥霍,断了她所有对未来的念想。

  河边有位老人在带着孙子玩耍,孩子笑声如银铃,用泥巴捏了小动物,献宝似的给爷爷瞧。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们的欢声笑语传入耳畔,云伽的目光凝在那对祖孙身上,不禁流露出艳羡之色。

  她从没有过同龄少女理应享受的无忧无虑的青春年华,受尽了苦楚,而父亲却还以长者和父亲的身份强迫她做不情愿的事情,难道因为自己年轻,就该承受这么多的压力和不公吗?

  老者颐养天年,万事都不用操心,就算是街上的乞丐,也总是年长者更受同情。

  云伽突然生出这样的想法:如果她老去了,是不是就不用承担养活家庭的重任,只需拿着钱过一段清闲日子,然后安安稳稳地等待死亡。

  无须考虑将会承受的苦难和挫折,因为没有未来。

  更重要的,至少眼下自私自利的父亲不会再从她身上榨取利益,她不用惧怕会嫁到一个她所厌恶的富贵人家里当奴才似的小妾看别人的脸色,或者在某次阴谋中被陷害致死,或者度日如年数着日子等待老去的那一天。

  一生太漫长了,她这么多年受的折磨已经够多,不需要再蹉跎一辈子了。

  她默不作声地回到家中,就着烛火看镜子里映出的那个眉眼初初长开的少女,还有几天李府上的人就要接她走,她必须早下决断,不能磨磨蹭蹭。

  那一晚她没有睡着,月光透过窗户似一块烙铁贴在她身上,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最后终于拿定了主意。

  她想要老去,舍弃青春,舍弃还要煎熬的几十年岁月。

  她想要安逸,想要以老者的身份过完剩下的短暂一生,不用赚钱糊口,不用承担养家的责任,更不用背负着不孝的罪名伺候那个自私自利的父亲。

  云伽偷偷攒了些私房钱,也算是一笔养活自己的费用,之后她打算靠着这笔钱生活,每日晒晒太阳散散步,坐在风景优美处养气凝神,待天光散尽。

  她找到了空颜斋,传说里能满足任何愿望的首饰店。而那个眉目俊逸沉静的男人没收取任何报酬就满足了她的要求。

  “这宝石上的精魂名为‘枯颜’,蚕食青春,令容貌老去。”顾辞摩挲着那块褐色的宝石,“倒是没什么其他的坏处,只是已被蚕食的青春再回不去,那时追悔莫及也为时晚矣。”

  云伽笑起来,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摇头,“我绝不后悔。”

  四

  二八年华的妙龄少女突然之间就变成了年近六十的老妪,这事儿在附近可有了不小的动静。

  父亲吃力地支起身子,目光如剑,死死盯着云伽,“你使了什么法子,竟为了违抗我的命令甘愿成为比我还年老的妇人?你——不孝!”

  云伽极满意父亲的惊诧与愤怒,她看着自己布满皱纹的手,低低笑道:“哪里要什么法子呢,相由心生,心老了,容貌自然也随之变老了。”

  她坐在桌子前,倒了一碗水给自己,语气一沉:“您若是不嫌女儿丢人,只管添油加醋地往外宣扬我成了这样,说我的做法是有违孝道,到时候也让他们听一听,我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会如此的。”

  话音刚落,已有相熟的邻里来上门探访,云伽坦然迎接他们躲躲闪闪打量在自己脸上的目光,父亲只蜷缩在床上沉默不语。

  “云家那个漂亮闺女,前些日子不知受了什么魔障,竟然成了年近六十的老妇,真是可怜……”

  邻里的叹息多多少少地传了出来,许多人或是因为怜悯,或是因为好奇,都借着拜访问候的由头见她一见。

  客人来访,必然会带些礼物上门,仅仅七天时间,云伽收到的衣料吃食和关怀怜爱远远超过了自己的想象。

  她真的成了个清闲人,每天只需眯着眼睛在房檐下晒太阳发呆,没有人会指责她不干活,就连去菜铺,也常有好心的大娘多塞给她一根胡萝卜亦或一把小青菜。

  她对这样的生活很满意,她付出的代价也算是得到了想要的结果。

  父亲的病渐渐加重了,他的计划落空,偏偏又不能宣扬出去,五内郁结,整日有火没处发。

  此时正是吃鳜鱼的好时节,云伽被勾起了馋虫,打算去集市一趟,买一条新鲜的鳜鱼回来。

  自从不用再劳作,云伽的日子过得滋润了不少,以往鳜鱼是她想也不敢想的食材,如今也要尝一尝。

  ——毕竟自己时日无多。

  五

  因着如今身子不如从前,云伽一路上紧赶慢赶,到集市买了鳜鱼在手里,才发现自己最喜欢的一方手帕不见了。

  那手帕上头的花样是自己绣上去的,是她非常喜欢的作品。

  云伽仔细想了想,八成是出门走得急,落在路上了。

  集市也顾不得逛,她抱着一丝希望往回走,期盼还能找到。

  她的眼睛细细扫过每一处走过的地方,巨大的失落攥住了她的心,她的目光逐渐暗淡下去。

  正当她要放弃的时候,却见路旁的树下坐着一个少年,见她看过来,少年起身走近,笑眯眯道:“婆婆在找东西?可是在寻这个吗?”

  他掌上托着一样物事,正是那方遗落了的丝帕。

  “是,多谢小公子。”云伽接过手帕连声道谢。

  少年身着青衣,眉目俊朗,摇头笑道:“举手之劳而已——”他目光一转,神色竟有几分失望,“我看这手帕上绣着一枝桃花,原以为是哪家妙龄姑娘的物事,特地在此恭候,不知能否有机会当面归还,却不想是位婆婆。”

  云伽敏感地退后几步:“是老身不当心,拿着这样娇俏的帕子,让小公子见笑了。这原本……原本是家中小女的东西。”

  “绣得出如此精美的花样,想必是位才貌双全的姑娘了。”少年垂下眼,云伽正打算告辞,少年却似乎并没有离开的意思,转而换了话题,“婆婆手上拎的可是鳜鱼吗?这个时节吃鳜鱼最是适宜,婆婆买的这条又格外肥美。”

  云伽还沉浸在方才的尴尬里,不愿多说,只点点头。

  “我姓陆名渊,从京城而来到此地游玩,家父在京城经营一家酒楼,并非我夸口,其中清蒸鳜鱼乃是一绝。”少年微微倾身,语气诚恳,“今日遇见婆婆也算有缘,我别的不成,独独对吃食上有些许了解,知道点做鳜鱼的窍门,不知婆婆愿不愿意听一听?”

  云伽有些犹豫,本想一走了之,但这少年如此热心,更何况鳜鱼价钱本不便宜,若是自己笨手笨脚做坏了,可不就浪费了好食材?

  她看了看手中新鲜的鳜鱼:“那便劳烦小公子讲给老身罢。”

  春日里的风带着和煦的暖意,云伽低头理了理衣袖,恰好错过了少年唇边滑过的一抹深深笑意。

  六

  “这鱼怎的没放盐?”父亲一脸嫌恶地将鱼块吐出来,“家里本就没几个钱,你还这么拿值钱的东西浪费,真是不知好歹!”

  云伽没有反驳,站起来取回父亲的碗,一言不发地去厨房。

  她脑中都是不可言说的心事,乱成一团,即便是一早想吃的鳜鱼也尝不出味道了。

  早晨她和陆渊相谈甚欢,一开始只是聊鳜鱼的做法,后来她发现陆渊见多识广,十分博学,忍不住天南海北地说起了话。

  他模样生得好,态度又温柔恭谨,忍不住叫人生出好感来。

  最后在分别时,陆渊诚恳道:“婆婆与我甚是投缘,想必心灵手巧的令爱也是如此风趣,说句冒犯的话——若是婆婆的小女还未出嫁,我陆渊愿以真心为聘,求婆婆将爱女嫁与晚生。”

  云伽哪里受过男子这样的话,何况还是如此玉树临风、博学多才的少年,当即面红耳赤,急忙寻了个由头想要离去。

  少年也不阻拦,只在她身后喊道:“两天后酉时三刻我在渚河桥边恭候,只求远远见令爱一眼便可!”

  云伽顿住了脚步,头也不回,努力平复自己的气息:“还、还得问问小女的意思。”

  回去的路上她第一次有了些许后悔——不该如此莽撞地让自己老去,如果她还是二八年华的少女,兴许这便能成就一段美好的姻缘。

  她心思恍惚,强迫自己不去想,她是已经打算平淡过完一生的老妪了,既然抛弃了未来,又何必生出许多杂念?

  可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意,做鳜鱼时脑海中总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陆渊微笑说话的模样,结果连盐也忘了放。

  她知道少年初来乍到,根本不会知道自己的底细,想要寻找也无从查起,她可以打着“小女儿”的幌子一次次接近他,陆渊也不会生疑。

  可纸里终究包不住火,若是哪天被发现了,那可不是一句两句就能了结的事情。

  云伽清楚,她只能在心里默默动心,而陆渊此人,她没资格再去见了。

  两天后酉时三刻的约定,云伽不可能光明正大地去,她只能提前到那里藏起来,悄悄看陆渊一眼——反正她也没有正面答应“小女儿”一定会赴约。

  只是她让陆渊空等,他又是个来此游玩的异乡人,这次错过,大概以后都不会再见了,只当看他最后一眼。

  这样想着,云伽伸手去拿盐罐,却一个恍惚,将里头的盐撒进碗里了大半。

  “真可惜。”

  她抱着盐罐,看着那块洒满了盐的鳜鱼肉,低低呢喃。

  七

  渚河桥风景如画,只可惜较为偏僻,酉时更是少有人来。

  云伽到了桥边,四处找寻着可以藏身的地方。她的身体已经年老,即便是雇了车来这里,面色仍是有些苍白,微微喘着气。

  四周静极了,只有河水缓缓流动的声音。她站在桥上四处张望着寻找藏身的地方,却听到了一声奇怪的叫唤。

  是个男人发出来的,那声音极度痛苦,仿佛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云伽唯恐自己耳朵不好,又凝神细听了一会儿,才依稀察觉到这声音是从桥下发出来的。

  现在不是渚河的汛期,水位不高,有人在桥下也是正常,但这动静在这偏僻的地方实在是令人生疑,云伽想了想,一步步小心翼翼地顺着修建的石板下到了桥底。

  在极不起眼的角落有个洞,云伽也是看了半天才发现,踩着石子走了过去。

  到了洞口,动静越发清晰了,云伽这才听清,里面不仅有男人的声音,也有女人的,还有一些沙沙声。

  被强烈的好奇心驱使,她决定进去瞧瞧。踩着不平整的石子儿走了一段距离后,她看见微弱的火光照亮了石洞里的情形。

  云伽捂住嘴巴,险些惊呼出声!

  洞里是许多被铁链固定住的年轻男女,皆赤裸着上身,脸色灰败,而之所以那样痛苦,是因为有小小的虫子趴在他们心口。

  她亲眼看着黄豆一样的虫子趴在一名男子心口,很快那小小的身子便胀成了大拇指大小,发出了满足的沙沙声。而那男子已经没有意识,空洞地睁着眼睛,仿佛早已死去。

  “这……这是什么?”云伽愣愣发问,忍不住往后退。

  多数人神志全失,一个一息尚存的男人看了云伽一眼:“你怕什么?这‘窥心’蛊又不食老妇人的心尖热血,要年轻力壮的人。”

  “我不知道……我、我是误闯进来的……”

  “帮我个忙。”男人压着声音,“我脚下这块石头的后面藏着一枚刀片,劳烦帮我取出来。多谢。”

  云伽蹲下身,小心摸索着取出刀片,男人将那薄薄的刀片叼在嘴里,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你快走吧,”男人咬着刀片,声音含糊不清,此时有一只蛊虫飞到了他的心口开始吸血,他的脸上露出极度痛苦的神色,“要是……那人回来了……”

  他的眼珠睁大,将刀片含在嘴里,竟是想吞下自杀!

  云伽怕极了,早想抬脚离开,转身才走了几步,却在此时于洞口听到了一个令她大惊失色的声音。

  “能否大功告成,只看今日了。安排好人手埋伏在周围以防万一,我们时间紧迫,这是最后一个容器了,若是没法按时制成,我们都要被蛊虫反噬而死。”

  紧接着有人问:“公子,你说的那姑娘到底会不会来?”

  “一定会。”那人低低一笑,不知是嘲讽还是感叹,“无论是十六岁的女子还是六十岁的老妇,有哪个不对我言听计从呢?”

  一边说着,那人走进石洞,云伽想躲已经来不及,正对上陆渊那张笑容还未褪去的脸。

  少年愣了愣,但很快调整了神色,逆光站在洞口,语气轻松:“婆婆,我们又见面了啊。”

  八

  窥心蛊是以四十九名年轻男女的心尖热血为食物,人体为器皿,养成之后便为主人效力,能窥得他人之心,甚至左右人的思想,是极其阴毒的一种蛊术。

  但若是中途出了差错,蛊虫突然变异,便要在规定时间内再拿人体来补救,否则所有饲养蛊虫的主人都会被发狂的蛊虫反噬而死。

  而陆渊之所以要骗得女子来此,正是因为他养的蛊虫出了岔子。

  “不过是守卫一时的疏忽,怎的让婆婆到了这里来,看到了些不该看的东西。”陆渊摇摇头,语气依旧温柔恭谨,和那天与云伽讨论鳜鱼做法时的神态一模一样。

  “那些人都是……都是你……”云伽张了张嘴,“弄成这样的”几个字始终说不出口。

  “抱歉,现在买个奴隶丫鬟的价钱太贵了,只能骗一骗软弱纯善的良家女子。”陆渊却毫无愧疚之色,神色阴鸷,目光已带了杀气,“只是婆婆,你来这里干什么呢?我等的是你的小女儿。”

  他用如此淡然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险恶之心根本不加掩饰,更叫人觉得手脚发凉。

  难怪当初云伽一提自己有个女儿的时候,陆渊便想方设法与云伽搭上关系,还要求提亲——世上哪有连八字、年岁、样貌、家世都不了解就贸然谈及婚嫁的人呢?这少年太会蛊惑人心,云伽竟信以为真了!

  “我……我根本就没有女儿。”云伽颤抖着靠在崎岖的洞壁上低声道:“我是骗你的。”

  此话一出,她看见陆渊神色大变,他身后的手下也慌了手脚,“公子,本来‘器皿’就难找,这……这少了一个人补救,咱们没时间了啊!不仅蛊虫会死,咱们也……”

  陆渊的确算准了“云伽的女儿”会来,一直以为胜券在握,却不知道这原本就是一个云伽情不自禁的骗局。

  他本就急功近利,又是自信满满从未失败过,此次养蛊没给自己准备后路,如今为时晚矣!

  “怕什么,离蛊虫反噬还有一段时间,强行绑来也好,再找个人来就是了。”片刻后陆渊的声音强自镇定,“快去!”

  云伽知道自己可能要被灭口,趁着他们心神大乱的时候转身就跑,而身后陆渊的声音很快阴沉沉地响了起来:“婆婆坏我大事,便拿命来抵吧。”

  云伽已经用尽了力气,可惜她已是年近六旬的老人,再没有健康活力的身体让她逃出这场浩劫。

  她老了,跑不动了。

  她喘息着想要顺着方才下来的石阶爬上去,可是手脚发软,骨头几乎散架,连移动一步也不能了。

  这一刻云伽真的后悔,为何自己当初要把自己变老,可若是没有变老,她现在应该已经和那些石洞里的人一样了。

  此时身后有人恐惧地惊呼:“公子,蛊虫的反噬竟提前了!有个男人突然自尽,蛊虫没了活血,正发狂呢!”

  她来不及琢磨这句话的意思,突然间手腕一凉,低头发现自己的左手已经被陆渊的飞刀生生斩断!

  难以忍受的剧痛遍布全身,脑海中是陆渊冰冷残忍的笑容,云伽跪倒在地上,嘶哑着嗓音叫了出来。

  九

  云伽没有死去。

  她雇的车夫就在不远处等待,听到那声撕心裂肺的喊叫之后及时赶到,总算保住了她的命。

  而陆渊之所以没能杀掉她,云伽清楚,是因为蛊虫反噬他自顾不暇,他们一行人没有活口,全部死在了自己培养的蛊虫上。

  陆渊的恶毒让云伽心如死灰,在男女情事上再不敢多想。只是没有了左手,她又这样年迈,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云伽闭上眼,右手颤抖着去抚摸自己的左臂,浓烈的哀愁将她包裹。

  云伽在医馆里躺了五天才浑身疲惫地回到家中。

  屋子里静得出奇,父亲躺在床上,云伽叫了几声,也不见有动静。

  她心一沉,颤巍巍走上前在父亲鼻息间一探——

  父亲死了。

  没有她无时无刻的照看,这个没有自理能力的男人很快被死神卷走了他的生命。

  他在弥留之际想到的是什么?还在咒骂和抱怨女儿没能尽孝在他身边吗?

  尽管她厌恶父亲,可他却是云伽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松松盘着的发髻散落下来,曾经的如瀑青丝再也不见,她稀少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凌乱地遮住她的眼睛,刺目的颜色,仿佛她往后苍白的一生。

  云伽没有惊叫,她的眼神空茫,顺着床沿缓缓滑下身子——

  她哭了。

  十

  在盛夏来临之前,云伽准备整修一下自家那几亩薄田,也好买个高点的价钱。

  她现在是真的心如死水,只想拿着卖地的钱安分守己地过完自己剩下的日子。

  云伽雇了个老实的小男孩,她手脚不利索,无法翻地,只能让别人代劳。

  小男孩做事儿倒是勤勉,认认真真地把这块没什么油水的地细致地整了一遍,连云伽以前从未注意过的田地角落也仔细松了松土,然而不一会儿,他停下了锄头,唤道:

  “婆婆,这底下好像有东西。”

  云伽意兴阑珊地睁开眼走过去瞧,只见有个不大的木箱被挖了出来,小男孩敲坏了已经生锈的铁锁,打开了箱子。

  金灿灿的东西一时之间让云伽有些发愣,倒是小男孩机灵,轻轻碰了碰她,语气惊诧:“婆婆,是金子,是黄金呀!”

  ——老天爷在夺走了云伽许多东西之后,终于对她露出了一点眷顾的苗头。

  她从地里挖出的十两黄金,足够她把自己这个年纪装点得富贵无极了。

  她买了绫罗绸缎,买了玉盘珍馐,买了各式各样的珠宝首饰。

  而当她穿戴好,认为自己终于成为自己想成为的样子之后,站在镜子前,却看见了自己布满皱纹的脸。

  镜子里的人带着精美的发簪,穿着俏丽的华服,她这一切都是最好的,可走出去却只能得到别人的嘲讽。

  哪有老妇人穿戴得这样不知检点?粉色哪里是她这个年纪的颜色呢?

  云伽拿起筷子,想尝一尝城里最贵的鸡鸭鱼肉燕窝鱼翅,却发现自己的牙齿已经松动,味觉将要退化。

  她终于有了装点自己的资本,却永远失去了享受这些资本的青春。

  云伽抬了抬手,身上那些华丽繁复的珠宝玲珑便发出叮叮咚咚地碰撞声,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清晰可闻。

  她突然开始怀念从前为了维持生计忙碌奔波的自己,那时候每一天都很苦,却每一天都在幻想着美好的未来,而为了这幻想的美好,她能坚持过下一天更加辛苦的日子。

  云伽坐在妆台前盯着那面光滑的铜镜,希望能从中看出曾经的自己。

  那时候她天真地想要逃避责任,逃避父亲的安排。而她终于知道逃避责任本身就很愚蠢,而她选择了最极端最愚蠢的一种。

  她为此变成了老妇,却不知道一生中所承受的永远比所见到的多得多,老者之所以看起来安详和蔼,是因为时光和岁月给了他们波澜不惊的处世姿态。她没有那样的积淀和气度,到头来只能被无边的悔恨淹没。

  用了一只手和一段无价的年华为代价才明白的道理,可惜终归太迟了。

  尾声

  “主子,你还记不记得那个执意用青春换年老的客人,前些日子在自己田里挖出了十两黄金呢。”未安将沏好的茶放到顾辞手边。

  “那也要有命享受才行。”顾辞翻了一页书,轻描淡写道,“她的时日无多了。”

  未安轻轻一叹。

  “你看见我身后架子上那块玉如意了吗?”顾辞微微侧首,“前一阵子你把它打碎了,如今那玉如意不仅完好如初,而且色泽质地更胜从前——那是我用蚕食了她青春的‘枯颜’供养着的缘故。青春的宝贵与活力,足以修复任何伤痕。”

  他端起茶盏,窗外阳光温暖和煦,街上熙熙攘攘,几个妙龄少女身着绮丽的罗裙簇拥着进店,互相玩笑着挑选珠宝首饰。

  她们的脸上是未经世事的天真,眼神明亮清澈,就像很久以前二八年华的云伽一样。

  未安上前去招呼顾客,很快被少女们围住问这问那,清脆甜美的声线飘荡在空气里,顾辞闭上眼,细细嗅着茶香:

  “彼时当年少,莫负好时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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