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欧洲，自奴隶时代起，自杀伦理就是二元的：一方面反对自杀，比如古希腊规定，自杀者的爵位将被剥夺、财产将被没收，还不得举行葬礼；另一方面，对自杀的态度就截然不同，比如古罗马上层人士自杀的就很多，而且被认为是光荣的。

这就令人迷惘了，对自杀的争论也就不断了！

1.

古希腊时代，很多地方法律都反对自杀，但苏格拉底师徒却在唱反调。

苏格拉底（Socrates，公元前469年～公元前399年）认为，人是上天众神的财富，自杀便是毁灭众神的财富，因此自杀会引起众神的愤怒。极富讽刺意味的是，苏格拉底被以「不敬神」的罪名判处死刑，在行刑前他服毒自杀了。

为什么会有这一幕？苏格拉底认为，众神允许「明知要死的那种死」。

苏格拉底的学生柏拉图（Plato，公元前427年～公元前347年）认为，自杀还可以有第二个例外，即极度的忧伤和贫穷，或特殊的和难免的坏运气。

柏拉图的学生亚里士多德（Aristotle，公元前384年～公元前322年）一再说不能有例外。他认为，自杀对国家不公正，要采取措施惩罚自杀者及其家属；但考虑到自杀是自愿的，因此不能说对个人不公正。

据说，亚里士多德也是自杀死的。至于是跳海还是服毒，就说不清了。

 2.

斯多噶学派创始人芝诺（Zeno，约公元前490年～约公元前425年）和柏拉图是同时代的人。据说，芝诺，乃至斯多噶学派，都赞美自杀是高贵、勇敢的行为。

事实上，斯多噶学派是崇尚禁欲主义的，为什么也会赞成自杀自由呢？

这因为，斯多噶学派认为，个人同社区的契约并不是包罗万象的，个人对别人的义务也不是毫无例外的；自杀可以避免一种令人厌恶的生活，这样损害一下或触犯一下别人的权利，并不能说一定是不公正的。

 3.

古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Epicurus，公元前341年～公元前270年）是赞扬自杀的。伊壁鸠鲁关于自杀的论点有三：

第一，死亡对于我们是无足轻重的，因为当我们存在时，死亡还没有来；当我们死亡时，我们已经不存在了。因为这个缘故，正确地认识到死亡与我们没有什么相干，便可使我们对人生有死这件事愉快起来。

第二，聪明人对于生命，正如同他对于食物那样，并不单单选多的，而是选最精美的；同样地，他享受时间也不单单度量它是否最长远，而是度量它是否最合意。

第三，如果叫一个青年好好地活，而叫一个老人好好地死，就是一个傻瓜了。这不单是因为生命是愉快的，还因为好好地活和好好地死是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

 4.

有意思的是古罗马哲学家兼诗人卢克莱修（Lucretius，约公元前99年～约公元前55年）。据说，他因服食春药而发狂，在清醒的间隙写书，自杀时年仅44岁。

卢克莱修写了部长诗《物性论》，书中表达了他对死亡和自杀的观点。

在卢克莱修看来：死不是灾难，而是从灾难中解脱出来；死对于我们不存在，我们在死后将没有知觉，正像生前没有知觉一样；人不免一死，不必勉强求生的。

 5.

塞内加（Seneca，约公元前4年～公元65年）是古罗马时代的哲学家。

塞内加认为自杀是对痛苦的解脱，也是对年老体衰的解脱。他说，单调地活着最没意思，要活就要活得好；聪明人应当时常想到生命这个词的质量而不是数量。

对于塞内加，贫穷、疾病、困难、烦恼和倒霉都可以成为自杀的理由。

 6.

老普林尼（Pliny the Older，公元23年～公元79年）是古罗马时代百科全书式的作家。生前（据说，他是在维苏威火山爆发时窒息死的），他赞成自杀自由。

老普林尼就说，自然赋予人类最优厚的财宝就是「在适当时机而死」。

为什么这样说？老普林尼认为，神即使想自杀，也办不到；人却可以。

 7.

早期基督教徒自杀很多，神学家奥古斯丁（Augustinus，公元354年～公元430年）和其后的阿奎纳（Aquinas，约公元1225年～公元1274年）便出来反对了；他们反对自杀的理论统治了欧洲中世纪整个时代。

第一个公开质问奥古斯丁和阿奎纳的是法国思想家蒙田（Montaigne，公元1533年～公元1592年）。他很羡慕罗马人的自杀行为，说它能给「每个人结束他在世界舞台演出的自由，随便在哪一场结束都可以。」

那时，蒙田相信死亡是人生的目标，死亡是可以排除痛苦的。

到了晚年，蒙田开始抨击自杀行为了，说自杀是懦怯的行为。

这时，蒙田相信死亡是人生的尽头，排除痛苦就是排除欢乐。

 8.

多恩（Donne，公元1572年～公元1631年）是英国玄学派诗人和散文作家。他说，禁止自杀只是对劳动者的一种经济奴役，不准他们从自己冀望的任务中逃脱。

 9.

荷兰哲学家斯宾诺莎（Spinoza，公元1632年～公元1677年）不赞成自杀。他认为，自杀的人都是心灵薄弱的人，都是被违反他们本性的外界原因所征服的人。

斯宾诺莎说：「自由的人绝少想到死；他的智慧，不是死的默念，而是生的沉思。」

 10.

启蒙时代的法国启蒙哲学家，比如孟德斯鸠和伏尔泰，是同情自杀的。

孟德斯鸠（Montesquieu，公元1689年～公元1755年）在1734年写成的《罗马盛衰原因论》中热情地赞扬了罗马的自杀行为，说自杀给了个人结束在生活中某一阶段的责任的自由，让他爱干什么便干什么。

伏尔泰（Voltaire，公元1694年～公元1778年）是法国思想家。有人说，安东尼等一批古罗马名将的兵败自杀，是缺乏真正的勇气。对此，伏尔泰独持异议，认为那恰是对自然的胜利，而不是胆小的象征。

 11.

十八世纪有两个哲学家关于自杀的观点值得注意，他们是休谟和康德。

自十一世纪以来，英国法律便规定自杀是重罪。凡死去的人都要由验尸官检验并作出判断，究竟是上帝的行为还是个人犯了重罪，以便决定财产由未死者继承还是没收充公。

休谟（Hume，公元1711年～公元1776年）在《自杀论》一文中批判了英国现行的法律。

关于自杀的理论，休谟主要有以下三点：

第一，如果说自杀是对自然秩序的破坏，那么救命也是对自然秩序的破坏。比如说，一块石头就要砸到谁谁谁的头上了，你把石头拨开、延长了别人的生命，便打乱了自然的进程，侵犯了上帝的特殊领域。显然，这样说是极端荒谬的。

第二，自杀对社会未必有害；有时候，自杀会减轻社会负担，因而是值得称赞的。何况道德义务是相对的，当事人从社会中撤出来，同社会便再也没有关系了。

第三，自杀未必违背当事人的利益，生活不幸可以使生命不值得继续。

休谟是第一个敢申述自杀不是犯罪的人。

…………

康德（Kant，公元1724年～公元1804年）与休谟同时，是启蒙运动重要的思想家。康德使用了一些理性的、非功利主义的、非神学的论点支持绝对禁止自杀。

康德认为，我们不能通过毁灭自己来逃避痛苦、悲哀和失望，那是孤注一掷；自杀是一种利己行为，是一种自我失败；我们的义务是选择生命，不是选择死亡。

…………

休谟和康德都是不可知论者，但他们在自杀的观点上是针锋相对的。这两种观点的社会效应更是相反——休谟的观点成为道德判断，康德的观点成为国家法律。

 12.

叔本华（Schopenhauer，公元1788年～公元1866年）在他的《生存空虚说》中专门辟出一章谈自杀，他还在文中为休谟的《论自杀》不能于生前发表鸣不平。

在《生存空虚说》中，叔本华的基本观点是：

第一，宗教禁止自杀无经典根据（犹太教例外）。虽然刑法禁止自杀，但是叔本华说那不成为宗教上的有力理由。人们有权质问牧师，凭什么他有权上布道坛，凭什么判决自杀者有罪，凭什么有权拒绝给那些自愿离世的人一个光辉的葬礼。

第二，自杀是一种可敬的行为，不能打上罪恶的烙印。在叔本华看来，连死都不怕的人，是不怕惩罚的；惩罚自杀未遂者，只不过是惩罚他自杀方法太不高明。

第三，自杀是一项笨拙的实验，要求解答人的认识和存在在死后有什么变化。说它「笨拙」，是因为人死了，意识也没有了。

第四，自杀是勇敢的，那是生之恐惧战胜死之恐惧的结果。

第五，神还比不上人，因为人能自杀，神想自杀也办不到。

…………

在这本书中，叔本华对自杀是一片溢美之辞。

然而，此前，他在另一篇文章中对自杀的态度却是两样的。他说，「自杀只能表面解脱而不能达到真正的解脱。所谓表面解脱就是因为作为自在之物的意志是超时间和超空间的，自杀者并不能摧毁意志本身，只是在某一时间和空间上摧毁了意志的表现。」

他对自杀前倨后恭，也表明自杀是道德难题。

 13.

最后，我们要看到，从古希腊、古罗马直至近代，哲学家对自杀问题的争论，完全是学术范围内的事，并不是要见诸行动的。

如果谁谁谁要求哲学家的理论与实践必须得一致，那就是有心挖苦了！

（参考资料：《西方伦理学名著选辑》，周辅成著；《自杀病学》，何兆雄著；《自杀的历史》，乔治·米诺瓦著，李佶、林泉喜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