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来,大学四年,似乎没怎么上过课。白瞎了我们那些好老师了。
我们上学那会儿,师大历史系是全国唐史和先秦史研究中心,有一帮子厉害老师。史念海先生就不说了,顾颉刚的弟子,全国历史地理三大家之一——不给本科生上课。其他的,像黄永年教授,研究版本学的权威;赵世超老师是徐中舒的弟子,搞先秦史,研究《诗经》的;刘九生教授一本《黄巾口号之谜》已成经典;秦晖教授作为学术新星正在冉冉升起;肖正红教授搞的是历史统计学,高数和英语超棒。
有人调侃历史系,一流老师,三流学生。这种说法算是客气的。
上课少的原因说来可笑,因为爱睡觉。我们班有几个爱睡觉的,但称王称霸的是我和丁延辉。
我和丁延辉在睡觉方面各有特点:我是真睡,躺床上就睡着;丁延辉是不爱下床,睡醒了也在床上呆着,看书,研究棋谱,弹吉他等,属于在床上生活的人。
上课虽然少,不等于混日子,不学习。每天睡醒后,在宿舍里看看闲书,或去图书馆装装样子。老师在课堂上讲的东西——精华的部分,都是通过我们宿舍里的舍友转述,老师讲的好玩的精彩的地方,他们总会眉飞色舞地反复讨论提及——很多年后,我记得比他们还清楚。
所以,虽然上课少,还是看了不少书的。反过来说,虽然看了不少书,但都是些闲书,考试成绩很不理想,门门功课及格而已,班级综合考评,每每排在后面。
这样混着混着,就到了大四。即将面临毕业,天之骄子要变成凡夫俗子了,大家突然都迷茫了。考研就成了避免庸俗的最佳途径。
班里涌起了考研的热潮。
那会儿研究生还很稀罕,录取率很低,自然很不好考,但大家考研的热情依然很高涨。到系里报名的时候,呼啦啦一大群人,把系领导吓住了。系里不知出于什么考虑,竟然划了一条线,综合考评前多少名才有资格报考,我们这些排名靠后的被排除在外。
伤心了一阵子,认为这不公平,找系上领导抗议。领导研究后决定取消限制,但像我这种成绩不好的报考者要被书记叫去谈话。又开始担心万一话谈得不好,人家又不让报了。跟谈过话的同学打听了一下都谈些什么,放下心来,就是问问想报哪个学校,什么专业,再鼓励一下而已。这样的话,下一个问题来了:报哪个学校呢?考什么专业呢?
不像那些蓄谋已久的同学,我考研是临时起意,要说报哪个学校考什么专业,心里一点主意没有。我找另外一个没谱的商量,问丁延辉考哪个学校,丁延辉从上铺撩开蚊帐露出脑袋来,考哪儿?能考哪儿?北大呗。我瞪大眼睛,北大?你考北大?我咽了口唾沫,那我也考北大。
丁延辉警告我,不要给别人乱说,别人一听咱俩考北大,万一都想考,竞争就更激烈了。我问,考什么专业好呢?丁延辉说越冷门儿越好考,他准备考哲学系宗教专业。我说北大已经定了,专业缓缓再说,我要仔细研究研究,看看还有什么更冷的。
最后我决定不考北大——考清华。我的思路是文科生考清华相对容易点儿。清华有个社会科学系,里面专业不多,我可以报考中国近代思想文化史。
正式报考后,我们投入到紧张的复习中。越复习越觉得自己的水平差,有几个同学已经放弃了,丁延辉处于半放弃状态,他那个专业简直没法下手。我发现好多同学在复习之余频繁地与导师写信,请教些问题,借以联络感情,留下好感。我也想给导师写信,但确实不知道写些什么。我不像别人平时注意搜集情报,把导师的情况搞得一清二楚,看过导师的著作与论文,有话说,只好作罢。
考试那天,我跟丁延辉在一个考场。第一科考英语。那些题太难了,尤其是汉译英,每个单词都认识,心里也知道大概意思,就是翻不出来。丁延辉大概考得不错,把卷子翻得哗哗响,心里更是乱如麻。
考完回宿舍,问丁延辉怎么样?丁延辉说他不考了,毕业后直接上班,过两年结婚。我咬牙坚持考完,结果是可想而知的。这是我第一次考研的情况。
第二次考研是一年后,那时已经在单位上班了。汲取第一次失败的经验,一方面认真复习功课,另一方面准备去见见导师,混个脸儿熟。
但到底考清华的思想史,还是考北大的国际关系成了一个问题。最后决定,先复习政治跟英语这两门统考科目,专业课复习可以缓一缓,反正都跟我的本科专业有关系——等去北京见了导师后再做选择,我决定把两个专业的导师都见见。
我做了些准备:看了一些相关的著作和论文,准备了若干要讨教的问题。清华就不说了,北大的导师想见见章文晋和李石生。我手头上有本关于国际关系的论文集,里面有二位的论文。
从作者介绍里了解到,章文晋先生系出名门,是晚清民国要人朱启钤的外孙,是周恩来总理一手提拔的外交家,参加过日内瓦会议,做过驻美大使,担任过外交部副部长,离休后进入学界,担任过好几个大学的客座教授和北大国际关系研究所的所长;对李石生的介绍则是北大国政系教授,国际关系研究所的副所长。
想了解更多的情况,但在当时的情况下没办法做到。那会儿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普通家庭连固定电话都装不起,信息极为闭塞。
现在想想真是可笑,只是通过一本论文集上的两篇论文,和论文前边对作者的简短介绍,我就带着这些有限的信息居然敢到北京去拜访人家。
当时的想法是通过与章文晋和李石生二位先生接触,了解北大国际关系专业硕士导师的情况,他们带最好,即使不带,也可以请他们给推荐一个导师,大学问家,总是诲人不倦的。
那年五月份儿,请了一个礼拜假,去了北京。
到北大,想先住下再说。打听到北大燕园招待所。去那儿办住宿,服务员要看身份证,那会儿,出门还没养成拿身份证的习惯。服务员说,没带身份证,单位介绍信也可以。我说,我又不是因公到北大,要什么介绍信呢?服务员说,那就没办法了——有同学朋友在北大也可以。
计划要改变了,本来想先住下,再准备准备,好好睡一晚,第二天打扮的干干净净的去见老师。现在只好先去拜见老师了,看看表,时间还合适。
边走边打听,出北大另一个门,哪个门儿现在都搞不清。大门外面有一栋楼,似乎是香港一个大富豪捐建的,问楼里出来进去的人,国际关系研究所就在楼上。
边上楼,心里边敲鼓,这样去见那么大的人物,是不是有点冒失?站在挂着国际关系研究所牌子的办公室门前,整了整衣冠,调整好了呼吸,举手敲门。里面有人说,谁啊,进来。
进了办公室,正对门摆着一张竹躺椅,躺椅上一个穿背心的老头儿看着我问,找谁?那老头头发花白,戴没戴眼镜现在记不清了,印象中戴着眼镜,似乎刚才在打盹,话音还带着睡意。
我说,我是从西安来的,想报考北大国际关系的研究生。老头从躺椅上坐起来,那么,你找谁?
我说我找章文晋先生。
老头一听夸张地大叫一声,你找谁?
我心想,章先生果然名气大,把嗓门提高了一些,我找章文晋先生。老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你找谁?
我一字一句的说,我来找章文晋先生。
老头喃喃地说,他不在。
我说他到哪儿去了?什么时候回来?
老头说,他去世了——去世好几年了。
我站在那儿傻了。老头问,你还有事儿吗?
我尴尬极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忽然我想起另外一个人,我说,那李石生先生在吗?
老头头一扬,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就是。
我再一次傻掉了。
我硬着头皮问了李石生先生几个问题,李石生先生耐心回答了我。我想我已经犯傻了,就傻到底吧,厚着脸皮给他讲了我没法住宿的问题,李石生先生给我写了张纸条,告诉我给人家好好说,会让我住下的。我就告辞了。
我在北大燕园招待所住了几天,天天在北大校园里乱转,心想这辈子估计跟北大无缘了,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吧。
最后一天,我在北大校内的一个小餐馆吃了点饭,喝了几瓶啤酒,带着几分醉意,乘车回西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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