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房子阳台边上有一棵向日葵,是上一年不经意间洒落的一颗籽,在今年雨水充足的季节里,悄悄长起来的。所以,不经意,往往也会开花!也会结果!
她的每片叶子都茁壮着暗绿色,结实的秆撑着一盘葵花籽,每个葵花籽上都还顶着一朵已经苍老的花,微微的暗黄似乎是她们在盛夏里遗留下来的热闹的痕迹。
太阳从东边的山头上的几棵松树间升起,又从西边山头上的几棵枫树叶间落下,枫树叶在傍晚的山风里互相拥挤出哗哗的响声,这时的向日葵,再也不能像身材婀娜的时候那样,每天扭着身子,向阳光行注目礼!她低垂着头,似乎在想着心事,已经像葵花籽花朵一样苍老的心事!
父亲双手把着锄,锄杆锃亮,那是天空的明亮,天空上有一抹暗蓝色的云,不知道是何时飘上去的,就像调皮的男孩把钢笔水抹在前桌的椅子背儿上,酣睡了一节课后,前桌的女孩儿已经带着那抹暗蓝色的钢笔水飘在夕阳里,暗蓝色的钢笔水在女孩儿白色的衬衫上飘成了一抹云!
父亲仔细地把着锄,那同样是锃亮的锄板在萝卜和白菜的叶片间滑过,就像一道道明亮的波纹,是湿润的土地荡起的波纹!
萝卜,是头伏撒下的种;白菜,是在二伏!嫩绿的叶片,趴伏在已经被父亲锄得松软的土地上。
萝卜白菜的种子,我是见过的,都非常小,而他们都可以在一个季节里长成大萝卜大白菜,当初我还在犯愁小菜怎么才能快快长大时,我从岳父那里听到了这么一句话“有苗不愁长”,是啊,无论是种子还是苗,只要你有,你就有希望啊!
以前,耪菜都是要找那些干活特别细致的老把式的!父亲一边细致地耪一边说。
那时,我正弯着腰,看着父亲。
他说的以前,是一个比较久远的时代了,那个时代已经定格成相片,或者定格成一段记忆,像酒一样供人品味了!酒,是的,每次和父亲见面,父亲都遗憾地说,你又开车,要是不开车,就可以陪我喝几盅了!
父亲喝酒,以前是用酒盅的,如今,那些瓷质细腻洁白的酒盅已经消失了,代之的是玻璃酒杯,而且是一两一个的,用玻璃酒杯喝酒总缺少了一种味道,几钱一个的瓷质的酒盅,端起来,酒入口中,滋砸一响,再平淡的日子,也都会生动起来,立体起来!
端起酒杯,和父亲碰杯的一刹那,我想到了第一次抽烟的情景,烟和酒,父亲和母亲是禁止我和弟弟碰的,可是当我第一次喝完白酒摇摇晃晃地晃进大门的时候,父亲母亲都没有支声,那时候,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就放在家里那两节柜上,柜面暗红色,母亲用杏核油把它擦得锃亮!
第一次抽烟,抽得是豆角秧,豆角秧在冬季已经完全干透,看着父亲抽着卷烟,我掐了一节豆角秧,偷偷用火柴点着,抽了一口,带着火气的烟呛得我眼泪直流……,烟,我是再也不想碰了!吃亏是福,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意思!
嗯,按说他也挺努力的啊!有知识有文化多重要啊,可得告诉他,得好好学啊……!父亲在和我碰完杯,一仰头喝干酒杯里的酒后,郑重的说,这时他的脸有一些暗红色了!父亲是在我磨叨完小菜上学的事,这样说的。
每次喝酒,每次谈到“文化”,父亲都会说他自己的经历:如果我当初有文化,就在部队里提干了……!并经常以此来教育我,
今天,他又提到了“文化”,当然,父亲说的文化很简单,就是认字,多认字,就会有许多文化!道理很简单,而许多简单的道理,往往就是最有用的真理!
父亲的道理就像他手中的锄,被父亲粗糙的手磨得锃亮,可父亲仍然用他锄着他的土地,锄着他的四季!
父亲在谈到“文化”时,往往还要进行一下对比:村里的***有文化,当初,多风光啊,是公社领导派出的带队,可没多久,就被人撵回来了……多丢人啊!
父亲叙述的逻辑性不强,并没有分析论证,只那么一说,可我明白他要说的意思。酒杯里的酒又干了。
你再喝点,我喝一罐啤酒!父亲喝酒有度!
看着父亲锄着地,他的白发在碧绿的菜畦上起伏着。把这土锄松了干啥啊?我想了半天,还是把这个问题说了出来。父亲说,锄松了,可以让菜扎根,像萝卜,可以让他快点长大……!我仿佛又成了一个懵懂少年,站在父亲跟前,向他讨教自己永远也弄不明白的土地,脚下的土地!而就在这一刻,时光竟然葱茏起来!
父亲接着说,碌碡响,萝卜长啊!
碌碡,用来碾压谷子高粱黄豆用的。以前,人们在平整的场院里,把谷子秸、高粱秸、豆秸……铺展开,再用一块儿黑布蒙住毛驴的眼睛,让毛驴拉着沉重的碌碡,在场院里不疾不徐地走……
等收秋的时候,萝卜正长啊……!
红红绿绿肥硕的秋天,仿佛就在父亲的眼前!
白菜、萝卜,是农村最常见的蔬菜,当然,还有土豆,人们也经常用这些最常见的物事来表达自己的想法,譬如,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这似乎也印证了古诗文的取譬原则!
在种植这些蔬菜的时候,他们不用种这个词,更多的时候是用“栽”!这大概和他们传统的种植方式有关吧!而传统往往就像一条永不干涸的河流,滋润着人们的精神!父母的小院里有一池子韭菜,一门之隔,在门外的山坡上,长着山韭菜,已经被驯服的那一池子韭菜,中规中矩地长着,也中规中矩地芬芳着,总就缺少了门外那些山韭菜的活泼的味道!
父亲把长得比较密集的几棵白菜秧,起出来,手捧着,放到另一处菜畦里,培土压实浇水!由此看来,栽,这个词似乎有了一种韵味有了一种生命的样子有了一种生活的味道!
当父亲把第三棵白菜秧栽好的时候,三舅一边哈哈着一边走进大门,三舅,是街坊三舅,山村不大,百十户人家,几个姓氏,你娶我嫁,连理相依,朱陈相结,舅舅大姨二奶奶……这些称呼也就都有了理论依据。
三舅在和父亲哈哈完昨天打牌的战绩之后,就说是来找母亲扦裤脚的,因为母亲有一台缝纫机。
那台缝纫机是有些年龄的了,沉重的铸铁机身,像一只大蚂蚱头,脚下不断踩踏的踏板的带动下,这个大蚂蚱头不断地吞吐着缝纫针,母亲多少次就坐在这个蚂蚱头前,埋着头,弓着身,砸衣服,对,不用缝纫衣服,用砸这个词!有力量!
母亲就用这台缝纫机把我们的除夕一次次砸得光鲜,砸得有了年味儿!
前几年,哥们老庄把老家的房子翻盖了,在开工的时候,他说,房子周围的每块儿石头都熟悉……!
是啊,老家的一切,都浸润着我们的时光,我们的青春,就说那最常见的石头吧,它会让你想起,在夏日暴雨过后,你站在石头上向屋后已经湍急的小溪里撒尿,也许,在小溪的下游,你的小伙伴正在憋水玩!它还会让你想起,某个清晨,山野里弥漫着根本不用戴口罩预防的轻雾,你被母亲早早地喊起,坐在石头上懒懒地读着母亲听不懂你也不喜欢的英文;它还会让你想起,一个晴天,小小的天空上飘着云,云是雪白的,你躺在石头上发呆,后来,你知道“云卷云舒”,你也知道了自己也是暗合了古人的意境……
父亲仍在侍弄那几块儿地,地里载着萝卜白菜!他的头发花白,那是时光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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