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记事

爸爸，又是一年端午节。

七年前的这一天，是你最后一个生日。生日前照的全家福还在柜子里放着，当时洗的尺寸太大，我家里实在摆不下，只能侧放在衣柜里。每次开衣柜，要侧过脸去才能看到你。你戴着墨镜端坐在那里，面色红润，那个时候的你应该是手术后最好的状态了，就是人比以前瘦多了。

要照全家福的提议让我深感不安，我努力压制着恐惧和难过，表露出喜乐神态，大家彼此都心照不宣，故作轻松地在排座位、摆姿势，热热闹闹地留影。那次也是我们兄妹与你和妈妈照的唯一一张全家福。记忆中小时候照的全家福上总是缺人，这个遗憾终于被弥补了，也预示着圆满的一切将不可追回，终将不复存在，让我怎能不心酸！

你留在我心底的一直是乐观的、坚强的、正直的、永远不会被挫折击倒的伟岸身影。是我太自私了！这些年，我在雕刻一个无所不能的完美爸爸，而你，为了表达对孩子的爱，一直在配合着我把自己打造成强人。

时光一天天流逝，眼见你在一天天变老，我却仍然不敢面对现实，希望爸爸的爱能绵远悠长，直到你生病。你的生病是我梦醒的开始！

细细端详你的照片，生病以后的你，终于显出老态。你这一辈子，步履匆匆，四处奔忙，总是在为别人付出，为事业拼搏，生病让你的脚步慢下来，让你有机会多歇息，让我有机会仔细地打量你，我心中却满是不忍。不忍看到你的自信被病魔打倒全无踪影，不忍看到在病中你还要树立一幅坚强的父亲形象，不忍窥见你的脆弱我却不知道怎样去安慰。

再残酷的现实也遮掩不了流失岁月中那些美好的画面，你严厉也好，细腻也好，包容也好，不善表达也好，那里面藏着的满满的都是爱，如今这一切只能停留在我的记忆中。

严厉的父爱如你。初一那年夏天，天降大暴雨，我被滞留在学校回不了家了，妈妈大概在家里又生病了吧，肯定没法接我。望着教室外的电闪雷鸣，眼看着同学们走的差不多了，天已近黑雨一时停不了，我特别害怕不知怎么办才好。你单位的司机叔叔从我学校顺路经过，好心要捎我回家，我一再推托，宁可晚回家也不上车。你那要求严格的家风任谁也不敢违背，这样的小事很多，小时候很多不理解，不理解你的严厉、你的不近人情，不理解你的小题大做。在今天这个人气浮躁的社会中，我还能保持一份人格上的清醒，还能保有一份做人做事的踏实和从容，这是你留给我的精神财富，是我可以传给孩子最好的礼物！

细致的父爱如你。怀孕初起我的孕吐反应大，几乎吃不下饭食。当时你在外地，猜想到情况后连夜开车好几个小时赶回来，想早见到我又担心时间太早会打扰我睡觉，下高速前在服务区稍事休息就直接到我家了，早晨七点多听到敲门声后一看到你和妈妈站在门口，那真是给我又惊又喜的感觉，当时我一下子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直怪他多嘴让你们担心了。那一刻我只知道自己的心一下子踏实了，没有多多感受一下父爱的温暖，甚至那时候我都不明白这就是亲人的爱。整个孕期中你嘱咐我要遵医嘱小心身体，我心里有点儿紧张却一副大大咧咧，完全意识不到可能会有什么严重后果，体会不到你以自己掌握的医学知识为我操了多少心。为了解决孕期厌食让我多增加营养，从来不擅逛菜市场的你每天早早地起床，只为在我仅能吃得下的几种菜中买最新鲜的。

包容的爱如你。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我对前途一片渺茫，但就是坚决地不想复读，让我意外的是，你没有讲什么勉强我继续学习的大道理，只是一遍遍地念叨，说我太柔弱了。那大概是你决定让我去当兵的重要缘由吧。我遵从你为我作的人生决定，从没离过家的我没有任何的犹豫，穿上军装奔赴离家几千公里外的边疆。我以为以你在家中说一不二的行事风格，其后会一直要求我按你的意愿迈步人生路，恰恰相反，与我人生相关的转折，只要是我开口表明态度的，尽管有时会违背你的心意让你觉得遗憾，你还是会尊重我的选择，关键时刻扶我一程助力我远行。只是我被妈妈捆绑得太久太牢，成长中的我并没有太多机会叩问自己的内心，遵从自己的内心作决定。反倒是显露出来的柔弱和任性让你挂心不已。如果当年的我足够成熟，心意足够坚定，离家远行后再也不回头，你一定会放手让我去创去干，不会勉强我再次被枷锁套牢，对吧。

深沉的父爱如你。你就是我人生路上的指明灯，成长路上有你陪伴我不孤单。你不轻易表露情感，几十年如一日你用行动默默地教导我、关爱我、守护我。父爱如山的伟岸，海纳百川的博大，春风话语的温暖，直指心底的洞察，那是你一点一滴饱含着心血汇集起来给予我的，我又怎能不知情！军校生活是我步入人生舞台的初起，心中苦闷时我就会给你写信，面对错综的集体生活、复杂的人际关系，小到如何处理与同宿舍战友的关系我都是懵懂的，是你在信中一字一句地给我教导，既于情于理，也会细致到教我如何做，排解我的生活难题。你总说我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大概那时问的问题太小儿科了吧，但在回信时每次都回应得很认真，不会因我的问题幼稚笑话我。那些信件我还保留着，后来你把我写的全还给我了，说了句，自己拿去存着吧，当时我非常不解，怪你不认真地对待我的信件。那时我没能读懂你的心，不明白情感是流动的，爱需要不断付出和努力，我以为抱守着那些信件，日日端详着那些笔迹，就能永远停留在长不大的时光里，就能拥有永远也不会逝去的父爱。现在我明白，做好当下该尽的责任，敢于放手才是对孩子最长情的陪伴。

你在我眼中始终有不可违抗的威严感，可是你总是尽己所能把最好的给我，最好的温暖，最好的宽容，最好的陪伴，最无私的爱。爱是永存的，它从来没有远离我。如果我能早点明白你为我所做这一切的苦心，我愿舍弃所有的舒适所有的安逸，只为能换回你在今生度过一段轻松快乐的岁月。

每次扫墓时我会故作轻松地环顾墓地周边，树木葱茏，山涧流水，那一派静逸的风光所在，是你最后的归宿。热闹的红尘中辛劳了一辈子，我知道，其实你是最喜欢安静的，愿此处能让你感受到快乐和宁静。

这一生，你是家里的一棵大树，也是我心中的一棵大树，树倒了，我以为从此我会一蹶不振，我的世界会永远一片灰暗。再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你在用生命告诉我，人生平凡也好，伟大也好，终要面对恐惧，与恐惧共舞，这是每个人逃也逃不了的课题，唯有如此，人才能安稳地走向未知。

在你有生之年，我没能成为你的骄傲，直到临终，你心中最牵挂的仍然是我，这是我心中永远也抹不去的痛。如果我能早一点醒悟，明白成为一个独立、成熟、坚强、自信的人，那就是你对我的期待，我的人生会少一些遗憾、少一些内疚。现在我知道只有好好活着，生活得更好，善待自己，活出比你更好的生命样貌，才会让你的心更安详，也是对你最好的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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