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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夜话·鬼怕律令(六)

秦吏夜话·鬼怕律令(六)

作者: 始安公士或 | 来源:发表于2023-02-28 17:16 被阅读0次

秦吏夜话·始 - 简书

秦吏夜话·鬼怕律令(一) - 简书

秦吏夜话·鬼怕律令(二) - 简书

秦吏夜话·鬼怕律令(三) - 简书

秦吏夜话·鬼怕律令(四) - 简书

秦吏夜话·鬼怕律令(五) - 简书


                                                6

老话讲得好,莫怪搞,活到老。

“怪搞”就是胡来。一个人要是经常胡来,那就是乌龟爬门槛——迟早要翻跟头。

我师父就是个爱怪搞的人啊。他要是没跟老於菟喝通宵,身体肯定好得更快。这次硬是搞得自己大睡三天才醒。他睡醒的消息刚传出去,县令就来慰问了。说是慰问,就带了几个柑橘。巫黔的柑橘固然好吃,咱巴蜀的也不差。

其实县令是来商讨打虎之计的。

县廷确认竹婆婆不是恶鬼作祟案的凶手,但陆县丞之死和金蝉蛊一事尚未查明,还得继续关着。不管怎样,鬼灾之事告一段落。可虎患未除,又有传闻说虎是人幻化而成,全城黔首依旧人心惶惶。

人人都说李二郎曾经射虎擒龙,有万夫莫敌之勇。大家都盼着我师父能小露一手,把那头神出鬼没的孽畜拿下。

奈何我师父大病初愈,气色是恢复了,功力尚不足平时三成。他平时猛靠一棵二人合抱之木,都能震得落叶满地。此刻的他连庭院里那棵碗口粗的桑树都撞不动。

这可啷个办哟?县令来这里做官快四年了,再过两个月,就要期满调走了。他最怕不能在离任前了结此事,让郡监御史逮到弹劾自己的机会。

由于手头兵马不多,他打算调集50名甲士,再从各乡招募50名壮勇猎户,由我师父带着这队进山打虎。自己征发千余民夫,守住各条下山要道,以防恶虎逃窜到乡里。他说我师父如果还身体虚弱走不动道,可以让人用滑竿抬着进山。

我师父素来自诩勇武,最不爱听别人说他虚弱。他坚持说不必这么麻烦,要单独去会会那头“恩怨分明”的老虎,哪个都莫跟来。县令拗不过他,只好同意了。

朝食过后,我师父先找来遇虎的吏民,挨个询问,然后对着县域地图,圈出了老虎出没的地点和时间。

县城四面环山,去邻县的大小道路也就那几条。出城后要么先往南,抵达巫黔军舟师营镇守的码头坐船走,要么先向北经过一片山地,上巫黔驰道,再向东去南郡或者向西去巴郡。后一条大道在群山之间又岔出几条小路,条条都有人遇过虎。

这一次,老虎会在哪里出现呢?

我师父思忖半晌,挑了最崎岖的那条小路。路不好走,却是捷径。闹虎灾之前,邮人们常由此抄近路,至少能快半个时辰。当然,也曾有人因此摔进山沟里,官府过了好久才找到遗骸。

他身穿戎装,只带了一根两头箍了铁的九尺大棒、一把长剑、一口短匕、两只葫芦和一个包袱。他不披铠甲,嫌太耗体力。也不拿弓箭,因为他喜欢跟猛兽白刃格斗。

县令率队来为我师父壮行,我师父喝了一碗酒就出发了。县令总觉得这事悬吊吊的,一转头就吩咐令史甲、乙、丙悄悄跟在后头暗中保护。

三位令史有些为难,我师父已经安排他们暗中监视老於菟。

“蠢!你们把他也带上不就得了。”县令这声骂,给了老於菟一个出城的由头。

四人简单准备一番,就出发了。老於菟自称年轻时是个狩猎好手,追踪猛兽都不在话下。你还别说,他为大伙选的都是下风向的路,还真没惊动我师父。

三位令史都披了甲,分别带着戟、剑、弓,负重四五十斤,在山路上走得气喘吁吁。老於菟个头瘦小,背着煮饭用的釜,左腿还有点瘸,走起来一摇一晃,竟然健步如飞,屡次把甲、乙、丙甩到身后。他不得不停下来等,这一等,就把我师父跟丢了。

话说我师父走完了那条最崎岖的山路,来到巫黔大官道前,沿途发现不少野兽的踪迹,唯独不见老虎的影子。

怪了,按那头老虎“许进不许出”的怪脾气,早该出来把人吓阻回去了。他马上想到了一种可能,于是调转方向,选了另一条山路回去。这次他走得很慢,越是林密草深的地方,逗留得越久。来回几十里路,一无所获。

眼看着太阳偏西,山里越来越凉了。再过一个半时辰,天就要黑了,浓雾会塞满整个山谷。这对喜欢昼伏夜出的猛虎极为有利。

我师父找到一块大青石,确认周围无野兽埋伏,才坐下来歇息。他嚼了几口干粮干肉,拿出装“巴乡清”的葫芦,一仰脖灌了一大口。接着又解下松动的绑腿,重新裹起来。一条绑腿才裹到一半,一声虎啸打破了山谷的沉寂。

老虎终于冒头了,我师父已然发现那畜生的左后腿是拐的,长叹一声道:“唉,还真是你啊!於菟长者!”

只见那虎缓缓走到十步之外的大树下,趴着一动不动,也就转转耳朵舔虎掌,毫无扑过来的意思。这个距离不长,你一眨眼,它就能冲到你跟前。我师父一边不紧不慢地继续裹绑腿,一边跟那虎聊天。

“你是啷个甩开那三个憨吧儿出城的?”

“好多人都说我李二郎射虎擒龙,他们晓得个喘喘。当年我在岷山遭遇猛虎时,手中并无弓箭。我是用探水铁杖把它敲死的。至于所谓的沱水恶龙,不过是一条特别大的鳄鱼罢了。”

“世人皆知老虎是兽中王,却不知越厉害的猛兽,越懂得哪个能惹,哪个不能惹。老子露那么大破绽,你都不肯攻过来,这脑壳子比县狱里的狗娃‘黄耳朵’都灵光。黄耳朵是老子取的名,还蛮好听吧?”

老虎呆呆地望着我师父,一声不吭,只是懒洋洋的眨巴眼睛。过了许久,我师父系好了两条绑腿。

“长者啊,你错过了最后的机会噻。还是说,你肯跟我回去认罪伏法?”

突然,老虎变得烦躁不安,撅起屁股,伏低身子,发出一阵嘶吼。

“我一直觉得长者是明理之人。既然你要打,那就打吧。我保证不敲死你噻。”我师父抄起九尺大棒,正准备一搏,附近却传来了老於菟急促的声音。

“县丞,你跟这孽畜摆啥子龙门阵哟?”老於菟钻出了树林,边跑边解下背上的釜。令史甲、乙、丙也随后跟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师父傻眼了,指着老虎问老於菟:“啥子?那个……不是你么?”

“是个锤子。老朽只是名字叫‘於菟’,又不是真的禽兽。”

老於菟从体力不济的令史甲手中一把夺过大戟,跑到了老虎的侧翼。你还别说,他拖着一条瘸腿跑,竟然还挺利索的。他大喊:“县丞,我们左右夹攻它。”

说时迟那时快。老虎动了,伴随着众人的惊叫声,直扑老於菟这边,抬起右掌想拍击他的脑壳。老於菟的反应很快,吊睛一瞪,呲牙咧嘴地挥戟劈下去……没中,老虎只是虚晃一招,一个急停就忽然调头,攻向两手空空的令史甲。

令史甲本能地抓起老於菟丢下的釜,挡下了致命一击,却还是被撞飞了三丈远。就在那一瞬间,令史丙的箭恰好射中了老虎的左上臂部,三棱箭头深入筋脉。老虎“嗷”了一声,扭头怒视他,正欲扑过去报复,听到了老於菟的骂声。

“砍脑壳死滴,老子日你先人板板!”

他挺戟猛向老虎的左侧刺去。老虎抬左掌想拍开戟头,却受箭伤拖累慢了一拍,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当场血流如注。

令史丙的第二箭射中了老虎的腰。一直按兵不动的令史乙全力挥出一剑,把老虎的右后腿斩伤了,自己也被虎尾扫倒在地。令史甲终于爬起来了,举起一块大石头砸过去,再次重创了老虎的腰……

我师父始终冷眼旁观,没有加入战团,只在危急关头才提醒三人啷个跟老於菟打配合。他并非畏战,只是有所发现,疑虑未消。

老於菟的左腿其实没坏,平时的瘸样是装的,三次使出以左腿为支撑腿的招式,一招比一招狠。而且,他瘦瘦小小,高不足七尺。老虎几次撕打都是对着他的脑壳拍,没有哪怕一次是朝胸口抓的。

经过大约半个时辰的恶斗,老虎终于倒下了,血肉模糊。四人也累瘫,各自负伤,还好都没有大碍。

老於菟算了一下,欣喜若狂,因为每人平均能得赏金250钱。可是令史乙说他们三个是官吏,老於菟只是一介草民,不应该平分赏金,当以官爵高低按比例分成。甲与丙也点头称是,便一起计算,三人为谁多一分、谁少一分争论了蛮久。

四百多斤的老虎,他们四个没得力气抬,我师父一个人也拉不动。太阳半入深山,山里的天黑得快,回去叫人也来不及。于是我师父决定就地宿营,明早天亮再说。

当老於菟和乙、丙忙着拾柴生火时,我师父悄悄问令史丙:“你们是啷个找到我的?”

令史丙说:“多亏於菟耳朵利、鼻子尖,说你的声音和气味都在这一片。”

“你们当时在哪里?”

令史丙说了个地点,竟在三四里之外,我师父眉头一皱,没再多问,独坐大青石上沉思,直到开饭才回过神来。

老於菟做的这顿饭有多香,我没吃过,搞不清楚。可师父他老人家念叨了大半辈子,想来应该是很美味的。我师父也没吝惜那两个葫芦里的美酒,给每人分了一碗“巴乡清”,自己喝了点桑椹酒。他每次谈要事之前,都会用这酒“明耳目”。

月明星稀,三位令史先睡下,由老於菟放第一班哨。我师父在火堆旁陪他守夜,聊着聊着,话锋一转:“上回在城内,老虎伤你是用左爪还是右爪?”

“左爪。”

“我见这孽畜今天都是对着你的脑壳子猛拍,为啥子你上回伤的是胸口?”

老於菟一时语塞。我师父用手戳戳他的胸口,笑问:“这伤是你用自己左手挠的吧?”

“您看看,老朽的手可不是虎爪啊!”老於菟亮出了布满老茧的双手,左掌的伤疤在火光下分外明显。

“不,你照照”我师父便从怀中掏出一面古朴的铜镜递给老於菟,“你看看你的双目,跟夜明珠一样发光,就像是……老虎的眼睛。”

老於菟一愣,急忙接过古镜,看到镜中映出的是人样,才松了一口气,将铜镜双手奉还。

“县丞,您莫跟老朽算坛子(开玩笑),人吓人能吓死人哦。”

我师父冷不防抓起他的左腕说:“不,长者,你再仔细看一下,自己现在长啥样。”

老於菟不以为然地笑了,一照镜子,大惊失色。镜中的脸不知何时已成虎面。他见势不妙,想挣脱我师父的手,竟动弹不得。他虽瘦小,力气非寻常人类可比。然则他惊觉,我师父不仅身材魁梧,就连手劲都远胜过自己。

他想化身为虎再夺路逃生,却发现自己变完虎头就脱力了。他气得龇牙咧嘴,正欲长啸宣泄怒火,却见我师父食指抵在嘴边,示意他莫要出声。

“嗷~~李二郎,你究竟要做啥子?”老於菟低吼道。

“莫慌莫慌!长者啊,你先变回去。对,这就对了嘛。”我师父笑着耳语道,“杀人的恶虎已经伏法了。你现在是打虎英雄,只要你不怪搞,我会帮你。”

“你啥时候开始怀疑老朽的?”

“你还记得我俩头一回看竹媪时遇到的那条小黄犬吗?”

“记得。”

“你说‘黄耳朵’胆小,但脑壳子比人还灵光。”

“那又如何?”

“它亲近人人害怕的夜郎大巫妪,唯独畏你如虎。”

“老朽往日里没少屠狗做菜,它可能是……”

“我早就问过了,其他庖厨也曾屠狗,黄耳朵却不怕他们,除了你。”

老於菟默然良久,又问:“你独自进山,是为了引我出来么?”

“本来是。我知长者是明理之人,想坦诚相见。”我师父松开他的手,把装桑葚酒的葫芦递了过去,“没想到遇上了另一只虎,差点给你糊弄过去了。”

“不愧是老水神李公之子!”老於菟饮一口酒叹息道,“臣本巫山百岁之虎,化为人形,只为报恩,本不欲害人。可恨恶巫欺人太甚。今日为君所擒,也是天意!”

“据我所知,你族的耳朵能捕捉四里之内一切大小声音。长者怕是早就听到我的密谋,才将计就计的吧?”

“正是。公在城中与所有人说的所有话,臣都听得一清二楚。那天,臣在厨房切菜,远远听到蛮强那厮在公面前诬陷臣,便想让臣之宿敌——那头见臣年迈就来这里争地盘的外县之虎,做臣的替死鬼。奈何还是瞒不过公之慧眼。”

我师父拿回酒葫芦说:“我知你为了报恩,才咬死那些诬陷竹媪的狗屁巫师,打伤不法之吏。你为啥不报官,宁可化虎擅自杀人?”

他伏地长拜说:“公有所不知。这座城里的人,哪个不是把巫师当座上宾?巫师说啥子就信啥子,几时真把律令放在心上?陆县丞是个好人,奈何县廷上下却不思替他讨回公道,只想着速速结案。这样的县廷,臣如何信得过?”

我师父肃然道:“就算县廷以前球戳戳的,既然我李二郎来了,就不允许再有作奸犯科。无论是歹人为非,还是妖物作祟,必绳之以法。幕后真凶,我会像陆县丞那样一查到底。然长者已擅杀五人,按律当偿命。”

老於菟再拜道:“臣自知死罪难逃。但是阿竹对臣之事一概不知,望公明察秋毫,莫伤无辜。”他磕头磕得乓乓响,额头上开出了一朵血花。

“老子说垮你两耳巴子,就垮你两耳巴子。”我师父拎起老於菟的衣襟,啪啪扇了他两耳光,指着他的鼻子一字一顿地说,“绝不食言!”

次日,一个消息在全城炸开了锅。那头来无影去无踪的老虎死了,尸首要摆在市亭示众三天。县廷最好的庖厨老於菟,作为驱虎杀人的真凶,被县丞李二郎亲手送进大牢,待审判后再行刑,按律难免一死。

鬼灾与虎患至此宣告结束,竹婆婆的嫌疑洗清了,被无罪释放。县令终于松了口气,正欲向郡府报功,就接到了新的报案——又有三户人家死于金蝉蛊。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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