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旧梦

这梦和金陵有关，我说它是旧梦，因为算起来我常常做这个梦有三十好几年的时间了，虽然每次梦里的事情不一定都一模一样，但是都是差不多的情节和地点，所以我想把它记录下来。

按说我也不是在金陵出生或在金陵长大的人，我甚至也没有长时间在那里生活过，顶多，我只能算是个金陵的过客，我是没有资格去记录金陵的事情的。金陵，那么大的古城，六朝古都，那么多、那么远的历史沉淀，那得有多少的故事在那里发生过？得有多少名人在那里生活过？就是像我一样的金陵的过客，有名的也是一抓一大把。和金陵相比，和金陵发生过的故事相比，和在金陵生活过的名人相比，我们村以及我们村里发生的故事，还有我们村里还能让我记起名字或印象的人相比，我真不知道该用啥样的词句去形容，我只能用“我们”代替我们村、我们村的故事、我们村的人，如果说金陵的一切是黄金美玉，我们就是历史尘埃里的一粒灰尘，你拿放大镜都找不见的那样的灰尘，包括我自己，我将来也如我们村的一切一样，成为那粒灰尘的一分子。而我是有自知之明的，我是没有资格写金陵的，我只能写我们村的故事。

但今天这梦里的故事，虽然发生在金陵，它也只是我们这粒灰尘在某个时空的交集，偶然飘过金陵的夜空，才有了这个梦。

那一年，高考的前两个多月，我的父亲病故了，在父亲生病的时候，他没有让家里人告诉我，怕影响我高考，我是住校的，所以直到父亲病重的时候我回到家里才知道父亲生病的事。我的高考成绩并不理想，没有考上理想的大学，这却也阴差阳错地让我满足了父亲的心愿。记得高考前的那个春天，我从学校回来，帮着父亲在菜地边修剪那几棵杏树，父亲和我谈起高考的事，他说希望我能考医学，哪怕学中医也行，父亲认为，学了医，不仅能给自己看病，能照顾好自己，因为我从小就老是生病，如果我学了医，他就不用为我担心了，而且还能帮别人看病。这就是一个农村老人对医学的理解。所以等我拿到中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的时候，虽然我很遗憾没能考上理想的大学，但我觉得冥冥之中自有上天安排，我做了父亲希望我做的事。彼时父亲已经去世了。

那年秋天，开学的日子是个雨天，我去报到的时候，行李非常简单，包里就只有一个上衣，那是预备着下雨天凉穿的，再就是有一张父亲的照片。到学校后，我把父亲的照片用一块布包好，放在枕头下，我也从来不敢拿出来看，因为我怕自己伤心落泪。

但我几乎每次睡觉都会梦见父亲，无论是夜里还是午睡，只要睡着了，就会梦见父亲。所有的梦都是我用家里那辆平板车拉着父亲到医院去看病，醒来后我发现自己经常是流泪的。

这样的梦一直到第二年初夏的时候，因为一次经历而改变了。

那年初夏，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在江南体会雨季，我清楚地记得那次连续下了好多天的雨，那雨并不大，但淅淅沥沥地就是不停，这是我一个北方人很少见过的。好不容易盼到了一个星期天，雨正好也停了。我其实是不太合群的，虽然我也有三朋四友，这和我天生胆小怕事、不擅交际有关。那天我从学校门口，独自一人上了公交车，来到了中山门，我坐在古城墙脚下的石头台阶上，看到那些石头台阶上长满了绿苔，石头缝里长出了许多小草，其中最多的是我们说的嫲嫲菜，这就是城里人说的马齿苋。这石头台阶上的绿苔，这石头缝里的小草，在这古朴陈旧的城墙下，在这温湿的江南古城，充满生机。

我被这古城墙的石头台阶、绿苔、嫲嫲菜深深地吸引，呼吸着雨后初晴的温湿的空气，我有点沉醉了，我喜欢这种陈旧的、古朴的、温湿的、又充满生机的感觉。直到现在，每到夏天，我都试图在城市找到一片潮湿的墙根，希望在那里看到绿苔和嫲嫲菜。

正当我沉醉这其中的时候，我被一个声音叫醒，我抬头一看，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奶奶，那老奶奶瘦小的身材，白净的皮肤，穿着蓝色的衣服，显得很是干净整洁，她的到来，使我面前满是清香，一开始我以为是那老奶奶身上喷洒了香水。我看那老奶奶的胸前挂着一块长方形的木板，不是挂在墙上的那种挂法，那木板是横在她胸前的，作为一个放东西的小桌板一样，那上面放着一些东西，用一块潮湿的纱布盖着，那香味是就是从那木板上发出来的。

老奶奶和我说话，但我听不太懂她说的是什么，因为她说的是金陵方言，我初到金陵，又很少走出校门，所以我听不太懂她的话。她拿开那块纱布，我看到上面放着几簇花，那花我认得，前几天班里一个女同学拿过，她说她是在街上买的，我那时候才知道金陵的街上有这样的卖花的人，而且大都是些老奶奶，这当然也是听江南的同学讲的。

我明白那位老奶奶是在向我推销她的花，我从台阶上站起来，这才发现我的裤子已经湿了，雨后的石头也是潮湿的。我看到老奶奶卖的是茉莉花、栀子花，还有白兰花，栀子花和白兰花整整齐齐地摆成两簇，每簇大约有二十来朵，茉莉花被老奶奶用一根绿色的丝线穿成了一串，有五六串。我记得一串茉莉花两毛钱，一朵栀子花或白兰花五分钱。那天我买了一串茉莉花，我还想再买几朵白兰花和栀子花，但我舍不得再花那么多钱了。

那天中午，我回宿舍午睡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见父亲不再是生病中的样子，而是他原来生活中的样子，那天父亲刚好从外面干活回来，满脸汗水，他一边忙着洗脸洗手，一边让我给他倒一碗茶，父亲喝水都是用碗的，父亲常说，细么人（精致的人、讲究的人）才用茶杯喝水，咱老农民用碗喝才解渴。我那天给父亲倒水的时候，给他加了点平时父亲舍不得喝的茶叶，又把我买的那串茉莉花的绿丝线解开，放了两朵茉莉花在碗里。后来父亲喝了那碗茶，非常高兴，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我记得从父亲生病后就没有了笑容，父亲一直说，这茶真好喝，喝了这茶啥病都没了，他问我是什么茶，我说那是茉莉花茶，接着我就醒了。

其实我知道，父亲在世的时候是很喜欢喝茶的，但父亲舍不得买茶叶，只有在村里有红白喜事办席的时候，主家才会用一个大缸，放点老茶叶，父亲那时候就喜欢拿碗喝那个茶，我知道那种茶叫茉莉大花，最便宜的那种。

从那以后，我依然常常梦见父亲，却都是父亲面带笑容的模样，我暗暗地想，父亲在天堂应该不再受病痛的折磨了，这全是那串茉莉花的作用，我就有点后悔当时没从那位老奶奶手里再买些栀子花和白兰花，那样会不会有更好的结果，虽然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样的更好的结果。

我也很感激那位卖花的老奶奶，她会不会是一位天使？

又到了江南的雨季，我遥想会不会此刻在那金陵潮湿的古城墙下，正有一位天使般的老奶奶在卖花，卖的还是茉莉花、栀子花，还有那白兰花，那香味酥了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