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说来也奇怪,做为“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的南京,留于现今可圈点的园林并不多。
我奉为经典的,陈从周先生的那本《中国园林》里,没有独立的章节来介绍南京园林,不过从他行文走笔间却也提到过两处,一处是总统府里的煦园,一处是离着夫子庙并不远的瞻园。
想来陈老能提起它们,可能还是因为它们曾有的历史,然而南京城于近代历史中,屡遭兵燹,那些如梦一样美好的,自当如梦一样难得长久,以至今人少能再遇见它们。还好,陈老提到的两处我都是去过,尽管它们多半也已是今人的手笔。
记得去瞻园的时候是那年的十一月里,天还有些下着小雨,冷飕飕的感觉。那时正犹豫着从原单位辞职的事,心绪不佳,因而偷偷跑到南京散心。路上有要好的北京同事,打来电话好言宽慰,而我却是做贼心虚般地闪烁其词。这时公交车报站“新街口”,被电话那头的同事听到了,逼问我是不是已经回了北京,要晚上见面聊。
我早知道南京有个新街口,如北京的新街口一样的热闹,但从没想过要去到那里,路过那里,并在那里遭遇尴尬,因而只得老实交代,自己脱岗去了南京。但这位偏是个一根筋的地理盲,本就对我敷衍搪塞颇有微词,而后认准了只有北京才有新街口,因而对我大加批评,而我在“做贼”过程中被抓的现行,自觉理亏也只得老实听他数落。
以至挂了电话,我还在脸红脖子粗地想着,怎么会这么巧……是呀,怎么会这么巧。
后来我还是离开了那个单位,那个朋友头两年还有联系,时常见个面,但如今也杳无音信了。如今我在百度地图上找到了瞻园,也找到了那个让我遭遇尴尬的新街口,注目良久,思忖良久,往事如昨,撞击人心。
如今想来,我应该是从城北,沿中山路而来的,因而路过了新街口,那日神情落寞,因而也记不得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即便瞻园,我都曾怀疑自己是否真曾去过,只看了在那里拍过的大量照片,才是确认,因而庆幸自己所游的认真。
那日下着些小雨,这些我倒记得,雨不大,雾蒙蒙也湿漉漉的感觉,那日挺冷,而我因临时起意来得南京,因而穿得却也少些,冻得哆哆嗦嗦。那日到瞻园时似乎是有些晚了,门口的工作人员已经在讨论晚上该吃些什么,让我想起了在南京常去的那家鸭血粉丝店,并因之流下了几两口水。那日的瞻园甚是冷清,仪门之内,万籁静寂。
记得那座油漆成暗红色的仪门下,有一座高大的木制照壁,其上用金漆描线,勾勒出一条张牙舞爪的团龙,最初望去,那出神入化,又威风凛凛的磅礴气势,是震慑人心的。于是记起瞻园,就记起它为王的威仪,红尘中的喧嚣自是避它唯恐不及,而转过去,就是几个世纪之前,连同檐下落下的雨滴,连同肃杀静寂中让人瑟瑟发抖的冷。

02
瞻园,最初曾是明朝开国第一功臣,魏国公徐达的府邸花园,其后徐家在此世袭爵位,直到明朝结束。
清时剥夺了徐家的爵位和地产,将这里改做江宁布政使司衙署,像施世纶、林则徐、叶名琛这样赫赫有名的封疆大吏,都曾在此为官。而太平天国定都南京后,这里又成了东王杨秀清,及其后诸王的府邸。太平天国的硝烟散尽,这里多半也已是废池乔木,虽屡经修复,况不如前。
仪门后的主轴线上,规规矩矩地延展着五进院落,这里应是当年主人起居的区域,现今的格局,是基本比照清时江宁布政使司衙署的样式复健的。如今在这些院落里,分别进行着太平天国以及明时中山王徐达和清时江宁布政使衙署的史料展。我来得似乎是迟了一些,只看到了太平天国的展览。
正对仪门,第一进院落的大殿,如今已成为太平天国博物馆,这里是史学大家罗尔纲先生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筹建的,据说也是我国唯一的一家介绍太平天国运动的专史博物馆。其中用详实的史料和珍贵的文物,为我们勾勒了那场气势恢宏的清末农民起义的来龙去脉,它是罗尔纲先生太平天国史学研究的巅峰之作,而瞻园做为太平天国重要人物的亲历场所,和重要事件的发生地,却也与这个展览相得益彰。
从太平天国的历史中出来,再回到小院迷离的烟雨中,多少会背负一些历史的沉重与落寞。院子有西门,可入西园,那是瞻园中的“园”字,所表意的园林所在。门后的盆景园,也不过是那座园林幻境的一个引子,将浓天缩地的盆景,置于这处方寸之地的园中,便也只剩下了一颗心所能游走的空间了,但那空间是超脱的,是无垠的,它如今沉寂于迷离的烟雨中。
捋着盆景园的白墙有游廊,可至翼然亭。亭只有墙外的一半,因而墙内的半边需要你的想象力来补足,亭稍高于地面,因而有了“翼然临于”的俯视感,亭后有门,因而也是告别,而至另一个院落。
另个院落里也有游廊,曲折逶迤,沿之而行,可到静妙堂,那里也是这座不大园林的中心了。古人说,“奠一园之体势者,莫如堂”,静妙堂便是这么一处。
静妙堂是一座鸳鸯厅,室内分南北两种规制建筑,中间隔着落地的隔扇门,南部小巧清新,用于接待女眷,北部粗矿大气,用于接待男宾。中间的红柱上有一副抱柱的长联,据说是魏国公徐达晚年所写: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英雄,问楼外青山山外白云何处是唐宫汉阙?
小苑春回莺唤起一庭佳丽,看池边绿树树外红雨此间有舜日尧天。
静妙堂南北也皆有落地的隔扇门,南门打开莅临南水池,北门打开隔着一片草木,可远眺北水池。而瞻园全园的格局也就此分野,南园量小,宜静瞻,北园体大,宜动观。
南北小苑各有其美,然而它们在气质上却是分道扬镳的,这不觉会让人想起曾居住在这里,并分踞在瞻园历史头尾上的两个人物,他们都曾是各自帝国的重要缔造者,他们都曾是各自帝国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二号人物,他们又都出身贫寒,都有着统帅千军万马的卓越才华,然而他们终也是有着不同的性格,因而也在这里迎来不同的命运......
他们其中一位是,大明王朝的开国元勋,魏国公,死后被追封中山王的徐达;
再有的一位便是,太平天国里的那位,东王九千岁杨秀清。

03
静妙堂南门外的屋檐下,有月台和临水红漆的坐栏,坐在那里,南苑的风光尽可一览。南苑不大,景致主要以南水池展开。那水池一面依着静妙堂的月台,一面临着南假山,中间有出水的步石,可供游人嬉戏、通过,又将池面一分为二地破开。
南苑风景最出彩的地方,自然当数小池对岸,陡峭而俊秀的南假山了。那是用湖石堆叠出的书画意境,“一卷代山,一勺代水”,寥寥数笔,即将绝壁深壑、重峦叠嶂淋漓尽致地展现。只那是只可远观的崇山峻岭,巍峨之姿,奇峭之态,往往也是凶险诡谲之地。如果将之给予二王之一做灵魂居所的话,我想那定应属于东王杨秀清。
杨秀清,广东嘉应客家人,金田起义之前,他不过是个烧炭工,在冯云山的影响下参加的拜上帝教。但不能不说,拜上帝教这个群体,激发这个烧炭工,在政治、军事领域所具有的非凡的领导才华。金田起义后,他领导太平军所向披靡,无往不胜,因而永安建制时,杨秀清因其不菲的功绩而受封东王,具有节制其下各王的权力,成为太平天国运动前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二号领导者。
据说最初做拜上帝会教主的洪秀全,只想过着小富即安的日子,他是在杨秀清的唆使下才走上了造反之路。而杨秀清对于那些文化水平不高,劳苦大众为主的教众,也有他独特的领导方式,他不定期地上演具有时事批判精神的“天父下凡”的神话剧,以一种近乎萨满巫术的方式,建立起人神的通道,并以“天父”的名义,超越天王,下达旨意。
这一出出剧目在早期凝聚教众,激发太平军斗志上,却是功不可没的。但定都天京,天王迷恋上他数不清的王娘,并将总理国务的大权全部交代给东王之后,这出一集一集没完没了的神话剧,也就慢慢地变了味道。
沿瞻园的西园墙垒有一溜长长的假山,那假山的另一侧是连接南北水池蜿蜒的水道,因而它只能在这逼仄的空间里起伏。西假山上也有倚墙的游廊,它随着山势高下而逶迤延展,随它一道延展的,自还有游人的兴致,和观感的回旋。那游廊的层层灰檐,也随着游廊的延展而高低错落,就有如《阿房宫赋》中所说的“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
瞻园里,这段假山上的行程我最喜欢,它让原本捉襟见肘的小苑有了些许灵动的跳跃感。
这段行程止于扇亭,顾名思义,是个一半的小亭,一半就够了,站在那里眼界豁然一开,瞻园北苑的景致就此跃入眼帘。北苑的体量是南苑的三倍,同样有池有山,但池若平湖,有近水的平桥,有临水的石矶,山势沉稳,有高台可攀,有洞府可探。而如此样有气量,又亲和谦恭的精神层面交予一王的话,非徐达莫属。
如今在太平天国博物馆后边的延安殿里,有明中山王徐达文物史料展,只可惜,我来的时候,那里已经下班了。与我相对的,只有大殿门外,抱柱的一副楹联:
破虏平蛮,功贯古今人第一;
出将入相,才兼文武世无双。
据说这是朱元璋亲与徐达的表彰,而在明王朝开国之初,徐达的功绩也确是无人能与比肩的,无论是陈友谅、张士诚,再或是王保保、元顺帝,朱皇帝做皇帝前,阻碍他的所有强敌,基本上都是被徐达一一给灭掉的,因而朱皇帝说他,“以勇武之姿,负柱石之任”。
而我对于徐达的敬重,更多的还来源于他与常遇春,在元至正27年,公元1367年对尤有半壁河山的蒙元,所完成的那次石破天惊的北伐。在那次北伐中,大明铁骑不但给了蒙元以致命一击,还将石敬瑭向契丹辽国所献出的幽云十六州,于四百多年后重又握回到汉政权的手中。
想想杨家将与岳家军所未竟的功业,想想辛稼轩“气吞万里如虎”的畅想,想想陆放翁“王师北定中原日”的希冀,我们就应该明白徐达们为我们做了些什么。
只可惜,我们等待得太漫长了,以至我们早已忘记了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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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云行笔记,在此潜心打造属于自己的《文化苦旅》,让我们来一次,有文字感的旅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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