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下一度的雨滴落在胸前，沁凉了我心间残存的怀想。鹄立在这长长的坡道顶端，冽风划过我的肤骨，我所熟知的一切哪里也不在了。屋舍不再，林木不再，人家不再，连这陡延的水泥坡道也变得坦坦荡荡，就像它从未存在过一样。记忆如同海市蜃楼在我脑海波闪，虚了又实，影影倬倬，幻象随着思绪的深入变得愈发美好，往念之情也在翻覆的渴求中变得愈加沉浓。
行进在布满灰尘的街道上，踏足每一寸我所悲所喜过的故土，往昔的光景以一种沛然莫御的架势闯入了我的内心：根深叶茂的古朴梧桐下，三两成团的邻里们闲着家常；清朗明净的街角夜色里，放声吆喝的摊贩察着颜色；炽日蝉嘶的赫炎季暑期，同不期而遇的友人戏着流萤；雪漫冰凝的寒峭仲冬间，与并肩围坐的至亲叹着笑着同一串声音，同一帧画面。
这片街区，能通往家的路只有一条：那长长的一人怎也爬不完的坂道。儿时，朋友来家作客，我总给他们绘一张小小的地图，纸上是歪歪扭扭的用铅笔描出的地标和线路。坡道占据了整张图的大半部分，一穿过大马路，就到了坡道的入口。沿道而上，前几分钟只看得到两旁威严高耸的工厂墙壁，走了一会儿，周围的房屋渐渐被送入视野。两家零食铺占领了坡道的中心位置，它们一左一右分布在路两旁，店子都不大，隔得也不远，两家铺主时不时地出来闲扯几句，又转头回了门，空气中偶尔会隐涌出一股争风比对的暗流。
再上去一段路，分叉出一条住家的小道。小道较窄，门户分高低两层，相对而立，间间紧邻，这条路作为我回家的捷径，一天上下学就经过个五六道，但每次穿行的时候，却极少看到住在屋子里的人家，他们大抵是觉房太小搬走了，又或是把孩子托给父母带，自己去远方去工作了吧。
过了这条小径的岔口，就上到了坂道唯一的的大转角。转角右下方有一座朱锈铁门，传闻是疗养院的建筑，在这生活了十几年，却从未见它开过门，门栏里杂草丛生，幽深禁闭，活生生就是悬疑小说里神秘而充满怪谈的老宅。老宅旁青翠的小树林也是被人忘却的地方，许久无人打扫，落叶堆积成了一床厚厚的枯棕色的毯子。我和几个同伴常常在这处儿探险，游戏，听着鸟的歌唱，扮演着幻像出来的角色。累了就随地而坐，饿了就同家而饭。
随着屋落的湮没，家舍的迁移，坡道的潜匿，往昔一同在长街上追逐游耍的玩伴们也早已褪了他们原本的纯稚，彼此在自我选择的道路上不断前行，并渐行渐远。
淑节和风，朱律骤雨，凄辰落叶，安宁薄雪，我以季候作履，无数次的探寻着韶华的足迹，光阴荏苒，却终究连它的影子也摸不着。迥望之时，朝暮之间，年岁的轮痕悄然无声地刻印在了这条载满回忆的坡道上。
那年我十二，那天是个什么日子，我做了什么，谁在我身旁，说了些什么，我都不记得。我只深深地见到，一个从头到脚披着白麻衣的女人抱着用白布裹起来的寿盅撕心裂肺，仰天痛哭。遥遥的坡道集满了人。一个女人失了她的孩子。她的孩子和我一般大。女人双目红肿，双腿颤栗，浑身瘫软的女人被身旁的几人强行撑扶着才勉强立住了身。她想随了儿去，她哭喊着责问老天，责问世上所有不公，转而又责问起自己，她那肝肠寸断的泣别声震慑了每一个从屋里街外来此围观的人，就连过路之人也触目悲恸起来。
年轻的生命在这条坡道上消逝，成长的孩子在这条坡道上走远，墙隅那胭红的花蕾什么也不知，什么也不闻，依旧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婀娜怒放着。
嬉闹，奋怒，碎语，遥望，哀叹，欢愉，承载了一切的坡道被人们以一种决然又当然的姿态所遗忘，人们舍弃了它，它舍弃了人们曾经年少的证明。人们在故土出生，在异地老去，在这里在那里，父母会逝去，孩子会远行，许多视为生命般重要的东西慢慢幻化成了依稀的记忆凝落在了光阴的沧浪里。不论世事如何翻覆，不论始末如何痛楚，人们都会为了明天而继续活着，就像水泥坡道被填成了平地一样，即使不是原本的那番姿态，却还是作为人们踏寻的漫漫长路而存在在那里。在女人失了孩子多年后的一个夏夜，不知是从哪里传开的后续：女人的丈夫回来了，他们搬了家，女人又生了一个女儿，女儿现在已经上了小学……
不定哪天在哪个街角，有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叫住了我，叫了声：“阿姨好”。或许在我还没意识过来是在和自己打招呼的时候，他就已经笑着跑远了，我却永远不知道，他就是在那条我牵念着的坡道上的某个相识之人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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