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茅坑

村里没有公厕，只有茅坑。

乡下的茅坑是这样的，地上挖一个两米长宽的土坑，然后用砖石封住坑壁，防止坍塌，这个坑就是粪坑，在粪坑的上面，取其半边铺上长长的几根石条，在石条上用砖头搭起来一间小小的屋子，有的带顶棚，有的不带，中间的两根石条留着十几二十厘米宽的缝隙，这样，男人们可以蹲在石头上撇大条，粪坑的另外一半是露在外的，方便给人舀粪水，用来浇灌田地，女人们也会在早上把马桶端出来倾倒到粪坑里。

有的茅坑是面对面的，如厕的人可以递烟交流，还可以分享多余的草纸。

有的茅坑是背对背的，互不干扰，各自思考。

有的茅坑是首位衔接的，你若是在后排，站起来就可以看到前面的脑袋。

当然，也有很多是独门独户类型的。

这种类型乡村茅坑，其实是个很优雅的设计，露天，环保，全双工，多线程。

然而茅坑是给大人们准备的，我们这些小孩子通常不允许单独去，据说每年总有掉下去淹死的。

农村的孩子几乎都是放养的，所以时不时会从长辈口中听到她们讨论的，谁家的孩子，又在哪里出事了之类。

我对淹死在湖中，或者井中的，都表示理解，做个水鬼也不是很可怕的事情，但是对于淹死在茅坑里的，就难以接受了，我遐想过淹死在粪坑之后，变成一个粪鬼，然后悄摸摸地冒出来，头上顶着大便和蛆虫，这一点，完全不可接受。我一直很忌惮淹死在茅厕里，所以在七岁之前从没有单独去过户外的茅坑，一直到我学会游泳之后，才敢独自前往。

是的，那时候我认为只要学会了游泳，即便是掉进去了，也能够畅游起来，一圈又一圈，然后等到一个屁股出现在头顶的时候，就可以呼救了。

夏天的粪坑是苍蝇的乐园，蹲在里面，低头就可以看到很多绿头蝇们嗡嗡绕着飞舞，在其他地方很难得能见到这么大个的苍蝇，但在这里是随处可见的。砖头墙面上，总是能找到很多种蚂蚁，有的个头很大，有的行动敏捷，有的慵懒无力，粪坑的中心，则是大量翻涌的蛆虫。最大的乐趣莫过于，用力夹断一根足够长的成型的屎条，坠落在蛆虫中心，然后看着蛆们争先恐后地在屎条里穿梭，看着它被折断，分解，最后和所有的大粪融为一体。

每个茅坑都是一个生态圈，从天而降的屎尿是造物主给这个生态圈的恩赐，然后蛆虫分解大粪，进化为苍蝇，苍蝇在粪堆里产卵，变成蛆虫，死去的苍蝇和夭折的蛆虫做了蚂蚁的食物，砖缝里总会长出杂草，还会招来蚊子，甚至还有草蜢，而蚊子们又就引来了壁虎和蜘蛛。

一些茅坑损坏了，年久失修，它的生态圈也渐渐凋零，杂草丛生，粪水干涸，甚至连苍蝇都寻不到。

冬天的茅坑是蛆虫的残酷世界，那时候的乡间远比现在的城市里寒冷，到了冬日，蛆虫也丧失了活力，坠下一坨大粪，半天都分解不掉，还得忍受着风吹屁股凉，没有了丝毫造物主一般的成就感和崇高感。

然而等待它们的考验还远不止这些，越是临近春节，越多人开始玩鞭炮，于是擦炮、老虎炮，被一些大孩子丢到粪坑里，轰隆一声，在尖叫、欢呼声中那些大粪被炸得四处飞溅，没有人注意过那些蛆们是不是在爆炸中被撕裂成了碎末。

我也炸过几次茅坑，丢了擦炮之后，就赶紧跑开，然后听得一声闷响，如此反复几次，就失了兴趣，倒不是应该可怜那些蛆儿，只是觉得很没有意思，既然不能够亲眼看着那屎尿横飞，那乐趣何在。

春秋两个季节，会有很多人挑着粪桶过来舀走大粪，用来给田间的作物浇灌施肥，他们舀的是稀释后的粪水，干巴巴的或者富有粘性的大粪是不合格的，还需要蛆虫们的作进一步加工。

我经常看着挑着大粪的人走过，通常都会边走边洒出来一些，在地上留下发酵过后的深绿色的水痕，难闻，但，隔天就消失了，然后孩子们依旧会光着脚丫子在上面跑来跑去。

后来，村里兴起了鲶鱼养殖，很多水田被盖成了鱼塘，他们喂给鲶鱼去的都是死掉的鱼虾，一麻袋一麻袋地运来，裹在果冻一般的东西里，远远地就能闻到腥臭味，徒手掰下来，丢到水塘里，鲶鱼们倒是吃得很欢，我们偶尔还能在里头找到活着的寄居蟹。

但是鲶鱼养殖一直赚不到什么钱，他们也觉得给鲶鱼吃这些烂鱼虾是一种浪费，就雇人捞粪坑里的蛆给鲶鱼吃，先掏一桶大粪，然后用漏网长勺舀出来在河堤里清洗，最后剩下的蛆虫倒到另外一个桶里。我默默地在一旁看着那个男人操弄了一个小时时间，挑着两大桶满满的白花花的蛆虫走了，然后抛洒在鱼塘里。

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白花花的蛆在一起翻腾蠕动着，甚至很想把手伸进去抓出来一把。

在乡间，每个茅坑都是有主人的。

我们老家，富起来的人会盖楼房，通常是三层，最多是五层，不会再往上盖了，因为没有承重墙，再搭上去会塌，没那么多钱的人，可能会选择盖茅坑：长石条、砖块、水泥，加上人工，差不多相当于盖了一间小杂物间。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盖茅坑的人的善举，是远大于盖楼房的，起了高楼的无非是为了炫耀，外观看好，但是五层房子，大概会空着三层。

但是我们经常议论起那些乡村别墅，坊间总是流传着户主的发家神话，而盖茅坑的人，却留不下姓名。

在山脚下的老宅处，有无数废弃的房厝，房子的附近，总能找到成排的茅坑，但是都荒弃了，坑里满是冗长的杂草，走进去，里面结满了蜘蛛网，蛮荒而神秘，很是契合深山老宅的格调。

每到夏日捕蝉的时节，我们会折一根细竹子弯成圆圈，然后专门找到这种荒废的老宅附近的茅坑，缠绕上厚厚的钢丝一般韧性的蛛丝，再绑到竹竿上，去黏住蝉儿，几乎是百发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