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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阵，土方先生常带着他和堀川在江户城内走动，好像是去见会津藩还是什么藩的人，和泉守对这些都不太在意。他那会儿刚生了灵识，比起党派间的勾心斗角，更喜欢听搭档堀川给他讲一些人世的事情。
所以那天土方在江户河沿岸的一个摊贩前歇脚时，和泉守指着站在桥栏边的女人问堀川，“那家伙就是人世的公主么？”
堀川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月色下，一名女子静静地立在桥上，发如乌木，肤色如雪，生了一双顾盼生姿的眼睛，长至脚踝的发披在纹花的唐色单衣上，华美的单衣层层叠叠覆在一起，宛若一朵开到极致的牡丹。
“那是桥姬。”堀川说，“很久以前死在桥下的女人，在桥边生了灵。”
“真是好看呐，你说是不是。”和泉守赞叹道。
“兼先生，可不要随意上去搭讪哦。”堀川负责地提醒道，“要是被认作轻浮的人，会被吃掉的。”
“这么可怕的吗？”
“人类化灵不比我们，都是有很强的执念才能存活下来的。”
和泉守点点头表示明了，这时土方休息完毕，带着他们走过桥上，和泉守与那貌美的女子擦肩而过，他见她低垂的眼眸含了一抹水光，盈盈欲滴。那时他还不知道，这是被人类称作“眼泪”的东西。
土方先生近日来出门越发频繁了。和泉守好几次跟着他路过那座桥，桥上的女人一直立在那，风雨不改。一日暴雨如瀑，土方不得不在桥边的居酒屋里避雨，和泉守见主人暂时没有起身的迹象，便羽织将脱下，举在头顶冲进了雨里，没管身后堀川的呼喊声。
他在那女人面前停下来，雨水顺着女人的长发蜿蜒而下，她长长的睫毛上挂着大颗的水珠，身上的华服吸了水，又湿又重地贴在她身上。
和泉守不由分说地将羽织罩在她头上，扯着嗓子问她，“你怎么不去躲雨？”
女人闻声抬眸，她的眼睛温润得像两块玉，她动了动嘴唇，微弱的声音被铺天盖地的雨声盖过去，和泉守不得不大声地问，“你说什么？”
女人抬手对他招了招，和泉守意会地将头低下去，耳朵贴近她唇边。
“妾身在等人。”
细细的气息扑在和泉守耳边，带起一阵酥麻，和泉守不自在地掏了掏耳朵，“你在等谁？”
“妾身忘了。”
“忘了？那为什么还不走！”
“妾身要在这等他，要是妾身走了，他就找不到妾身了。”
和泉守劝不动她。夏日的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还没等和泉守想好说服那女人的说辞，土方已经起身了，和泉守不得不奔回本体身边。土方带着他路过女人身前时，女人罩在他的羽织下，两只柔弱无骨的小手抓着羽织两边对襟，微微低着头对他说，“谢谢大人，下次来时，妾身还您。”
几日后正午，土方先生与新选组队员巡逻，为了躲午后毒辣的太阳炙烤，他们又在那家居酒屋歇下了。土方先生说上次在这避雨时发现这里的酒不错，便带他们来尝尝。队员们起哄土方先生是看上店家的漂亮女儿了吧，被土方先生黑着脸压下他们的哄笑声。
和泉守走上桥，那女子怀中抱着叠得方正的羽织，一个人立在那儿，不知等了多久。
“哟，又见面了。”
女子弯唇笑了笑，将羽织托于双手奉给他，“妾身已经晾干了。”
和泉守接过羽织披回了身上，他打量着女人精致的面容，她就像人偶店里卖得最贵的那些个娃娃一般，仿佛稍微用点力就会坏掉。可她现在穿着厚厚的单衣站在烈日底下，不见丝毫疲累。
“你不热吗？”
“妾身感觉不到热。”
“冷呢？”
“也感觉不到。”
“累吗？”
“妾身不知道。”
和泉守叹了口气，在她身旁盘腿坐下，“你在这多久了？”
“妾身忘了。”
她声音细细软软的，好似皇宫贵族寝殿里养的矜贵猫咪，一声一声娇软细腻。
“那你还记得怎么会在这里的么？”和泉守觉得这女人很是奇怪，又很是有趣。
“啊，这个，妾身记得。”她平静的嗓音终于有了些起伏，颇为开心的样子，“妾身与人约好了，要在月满弦弓之日相会。妾身要与他到九州去，到九州就自由了。”
回忆起生前，她眼神变得迷离，声音也缥缈起来，“妾身还记得那夜下了雨，妾身在这里等啊等啊，河水越涨越高，水流越来越急。妾身不敢离开，妾身怕走了以后那人找不到妾身，会以为妾身失约。后来桥被冲塌了，妾身就抱着桥柱，那夜的河水好凉，水花打在身上好疼，可妾身不敢松手。渐渐地河水漫过了妾身头顶，妾身再也感受不到疼了。后来，妾身便在此一直等他。”
“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吗？”
“不记得了。”
“那他的名字？”
“妾身忘了。”她又变回了平波无澜的模样。
“你这些都不记得还怎么等他？”
“他说过他会来，会来带妾身走的。”说完女人抿紧了唇，任和泉守再问她什么，她也不肯开口了。
和泉守叹了口气，第一次见识到堀川说的“执念”是多么可怕。
时间一日日过去，土方先生的合作谈妥了，那家居酒屋便不再常去光顾，即使巡逻，也只是匆匆路过。土方先生没说，但人人都清楚，对于他们这样的武士浪人，是不会有良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们的。和泉守也只能每次路过时，与那女人打声招呼。
直到那一日。
天凉入了秋，空气渐渐干燥起来。土方先生带着一队组员，追击长州藩派来的刺客。追到桥边时，那几个浪人在桥上放了一把火，断了土方先生的前路。土方先生眼睁睁看着他们在眼前逃走，气恼地将和泉守一把插在地上。
桥上的火焰燃烧着，干燥的木板触到烈火，立刻熊熊而起。火舌舔到女人脚边，她依然不为所动。和泉守跳下河浸了一身水跑到女人面前，拉了她就要走。那柔若拂柳的女人此刻却像脚下生了根，任他怎么拉都拉不动。
“走啊！你想死在这里吗！”和泉守吃了这女人不少软钉子，这回第一次实实在在地生气了。
女人开口，挽起一抹笑，“呐，武士先生，您总问妾身为什么还在等，为什么还在等。妾身想了好久，最近妾身想明白了。妾身只是不想承认，妾身被那人抛下了。”
她从和泉守手中轻轻挣开来，“想通了这件事妾身好难过，好难过，妾身曾经那么爱他。”
“那我带你走啊！”和泉守气急败坏地朝那女人吼。
女人摇了摇头，火光下她雪白的面色似乎也染上了一抹嫣红，她道，“妾身不跟您走。”
“为什么？”
“因为您并不爱妾身，妾身不能跟您离开。”女人抬头望向他，柔柔地笑开，“您还有很长远的路要走，妾身不再牵绊您了，请回去吧。”
她轻轻一推，和泉守感到迎面一阵强风，把他的灵体吹到岸边，堀川正从土方先生旁边赶来，上下查看他有没有被烧灼到。
“兼先生，您太不像话了！趁我顾着土方先生那边就干出这么危险的事！”
和泉守望着那座火桥，桥上的女人在火焰里旋转着身姿，仿似一朵盛放的牡丹，娇柔美艳，火越烧越旺，她也越笑越欢，和泉守从没见过她这么开怀的样子，像是在赞颂烈火的盛宴。炽热的火舌缠在桥姬身上将她一点点吞噬，和泉守感觉面上被灼得又热又烫，他摸了摸脸颊。
“堀川，我该不会真的被火烧到了吧？”
“兼先生，你流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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