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习惯是有了钱,盖房子为第一要事。我小的时候,各种不同经济实力的人家,也都是建起各种档次的四合院,有的是几进的院落,中规中矩,前廊后厦,很是讲究。少年时期的我,对干妈的贾家院子印象深刻。
果子贾的四合院,大门外的房基比马路高出一米左右,很长很宽阔的高台,人称贾家坡。再加上房屋高大,从外面观看显得非同一般。一进院门,虽没有垂花门,可是门道很宽大,一个影壁形成的小天井,把正院和跨院一分为二。正院是按京城标准四合院的布置方位安排的,四面房屋均有前廊、后厦,房与房之间有游廊连接。东跨院有两间厨房,从跨院可以通往后面的另一层院落。宽大的长方形院子放着大鱼缸和各种盆栽夹竹桃、石榴、海棠、玉簪等花草。
说起这房子,不能不说说房主人贾家干妈。那时她梳着老式发纂,高鼻梁,不大的眼睛透着精明,虽年近五十,却带着一股子俏劲,显得十分干练。据说,她二十出头守寡,带着刚满一岁的儿子,以长房长媳、长孙的身份,面对着一群为争夺房产、个个眼睛瞪得跟“乌眼鸡”似的本家,显示出她超凡的能力和刚强。干妈得到了贾家房产中的这座两进的院落,她经常不无骄傲地说,“我这处大房啊,是磨砖对缝的,那时候过个节什么的,游廊挂的都是彩灯!”可见当年贾家家底的丰厚。在她漫长的一生中,宁愿一人独守孤灯,送走一个个寂寞长夜,也不愿另寻伴侣。大房和儿子是她生活的全部和希望。除了自己住北屋,东、西、南屋和后院出租。出租房屋是她的经济来源,衣食无忧,生活得绰绰有余。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各项政治运动已见端倪。好不容易挨过了全民饥饿的三年困难时期,文革的疾风暴雨使幽静的四合院再没有平静的日子。造反派抡起“破四旧”的大棒,满街寻找所谓的“四旧”,首当其冲的是年轻姑娘的“窄裤腿”和老太太们头上的发繤。那些老太太们梳了多少辈子的发纂,突然被剪了去,有点像清朝的遗老遗少,又像秃尾巴鹌鹑似的,怎么看怎么别扭。然后破四旧的魔爪深入到被视为有钱的人家,暴风骤雨般地抄家,想抄就抄,想砸就砸,一时间,不知道有多少人家遭此厄运,不知有多少人家从天堂掉入地狱。贾家二伯是做古玩玉器生意的,手里也有不少好东西。那一日,红卫兵冲到他们家,一顿猛砸,瓷器被乒乒乓乓摔得粉碎,刺耳的声音使人们的神经将要崩溃。只听见老头儿没完地求他们“别砸了,别砸了,那是宋瓷啊,你们拿走都行啊!”从此老爷子卧床不起,拒绝吃饭。
干妈被迫剪掉头上的发纂,是一种无奈。她的房子受到冲击才是致命的。当造反派让干妈也搬出她的四合院时,干妈只静静地说了一句:“除非让我横着出去!” 这是一个视“大房”为自己生命的老妇人,对那个疯狂年代的誓死抗争。后来,街道要办工厂、办托儿所的计划,侵蚀了这个四合院里的日子。除了干妈的北屋,贾家的房子被街道办事处征用为托儿所,连续多年无偿使用。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退守。可以想见,从年轻时就守护着这座房子,当她说出这房子是“磨砖对缝”时,是怎么的骄傲和爱怜,那一砖一瓦,都像她的孩子。然而,街道一声征用令,她的房子做了街道托儿所。想当年,年轻寡居的她,可以用十万分的勇气,顶住本家兄弟的种种压力,却难以与街道的征用令抗衡。在当时,已有好几家大宅门被征用为街道机关的办公处所。当托儿所打破了院落的宁静,整日充斥着孩子们的吵闹声和老师们的训斥声,干妈还会有心静如水的日子吗?后来她的房子又被征用成了工厂,纷纷扰扰的人群,再加上轰鸣的机器声,对房屋的摧残与破坏时时像针一般刺痛着她的心。
直到本世纪之交,进入旧房改造之时,年届九旬的干妈早已卧床不起,神志不清,被人抬出了她生活了一辈子的四合院,确如她当初的誓言。房东二伯一辈子点点滴滴积累起来的那些珍玩,是他的挚爱,他更懂得它们的珍贵之处,视若生命。当时抄家成风,谁也无法阻挡,然而那些造反派们捋胳膊挽袖子的,竟然让他亲眼目睹了那摔碎的一幕,他发出了“那是宋瓷啊”的呼声,是多么的痛彻心扉。那一刻,他的心与之俱焚,生不如死。
如今,在干妈的四合院的原址和周围,一条通衢大道和一座座居民大楼,经过了如同婴儿诞生般的阵痛,终于以崭新的面貌展现在人们眼前。大道上车水马龙,每个人都在忙乎着自己的日子,没有人会记得这里曾经住过谁,有过哪些四合院,也没有人在意那些辛酸沧桑的故事。
人生就是一场梦,南无第三世多杰羌佛在法音里经常这样说。是啊,无常来的时候,一场运动就可以没收你的财产、把人摧残、把文化毁灭。富也好、穷也好,都是过眼云烟。离开五浊恶世的人间世界,脱离轮回、去往佛土才是我们该执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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