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强子,是在奶奶家灶房。他正在添火。我从外边放学刚踏进门。高一的学生了,竟然还扎个小辫。
奶奶家的房屋是四合院的结构。院子里种着一棵夹竹桃,已经高我一头。春天会开出粉嘟嘟的花。从正门进去,向左手靠前面半间是我的卧室,后面半间是灶房。放下书包,我习惯性地喊了声奶奶,朝灶房张望。正好看见强子坐在锅台边一个小凳上,手里拿一本书。他抬过头看了我一眼。许多年后我依然还清楚地记得那一瞥,非常清澈深邃。而且这一记忆历久弥深。尽管已有30余年。30余年我再无他在人间的任何消息。
其实在那个金色的下午,我和他这么对视了一下就转身出去玩了。出去的几分钟还在寻思这个人是谁呢,怎么从没见过。但玩了一会,就忘得一干二净。
我是怎么到这个小县城的?许多年过去,我依然觉得不可思异。我在省城跟父母生活了近十年,突然在一个冬天,腊月二十八被送上了去县城的长途班车,让我去看爷爷奶奶。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孩,没有父母的陪伴,只有一件父亲穿过的大得出奇的黄军大衣,裹着我瘦小单薄的身体。坐了十多个小时,腿脚都冻麻木了。进了小城天都黑了。一下车,寒气扑面而来。小城的荒凉萧条与省城的热闹繁华一下子判若两个世界。这个小城,还是在我六七岁之前生活过的。后来随着父亲落实工作就一起到了省城。只有爷爷奶奶住在老房子里。现在我重新回到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印象。爷爷奶奶拎着我走过空旷冰冷的街道,向家里走去。谁想到这一去,就在小城渡过了三个春秋。三年,我在这里读完了高中,长成婷婷玉立的少女,也种下了一生的隐痛。一个青春期的女孩子,正如一张白纸,在这里毫无保护地任岁月乱涂乱画。几十年后,我在中山桥黄河畔,河风吹拂,回想往事,又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个漂泊中的小城。而当年的我,就像汹涌的黄河上一只被树脂涂覆的草篮顺水漂来,我就是在这个草篮里的孩子。漂流到了小城,然后被一连串的事情卷入。我不是弃儿,但是远离了父母的保护,所有的事情都不由自主。
过完年,学校就要开学了。父亲写了一封信,让我在县城读书,陪伴爷爷奶奶。似乎没有费多大劲,我就拿手到了高中的入学通知书。因为父亲有一个亲戚在这边教育局当领导。班级是哥哥托人联系的。我来之前,哥哥刚好从县城读完高中,回到省城就业了。我后来想,父母这么安排,完全是让我继续哥哥的任务,一边读书一边陪伴两位老人。
哥哥在县城念高中交往了许多老师和同学,关系一直很好。强子就是哥哥同班哥们。也是那一年考入省城一所医科大学的。我上学的班级和老师,都是强子联系的。
我最后见到强子,已读完高中回到省城,没考上大学,在一家公司上班。我去强子的医科大学找他,强子说他把钱丢了。我那时对于钱丢了这事并没有什么概念,不知道钱丟了会有什么实际影响。因为我似乎没有为钱的事发过愁。于是我约他周未在黄河边一家餐厅给我过生日。那一天我买好了蛋糕和蜡烛,一直到天黑没有等到他。再一次听到消息,是他出事了。我专门回到县城,但是没有见到人。此后,他便如人间蒸发了一样。我的老师,我的师兄提起他,都仿佛在说一个遥远的故事。只有我还记起他一支接着一支吸烟,一首一首写诗的模样。
不知什么时候,我突然从哥哥的卧室里翻出一封信。是强子写给哥哥的。很小心地问我。他似乎一直这样呆在一团黑暗里思念着一个自己似曾喜欢的人。
小孩子对环境的适应很快。不到半个学期,我就跟身边的同学就混熟了。小城的气候四季分明,一到春天繁花似锦,河水解冻。我一天除了疯玩,并不想事。琴琴跟我住一条街,我们一有空就去野外折柳条,河里捉蝌蚪。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说的伙伴。在升入高二的一年,听说班主任齐老师跟琴琴怎么怎么了。我这才发现琴琴身上有很多不同的地方。一回我们去县招待所后院洗澡,我竟然发现她戴着一只粉红色的胸罩。在我的映象中,这是成熟的女人才戴的。她熟练地双手背到后面去,解开金属扣子,两个乳房哗地就出来了,明显地显出硕大的轮廓。而我的只有桃子那么大小。我一时不知道怎么脸红起来。回去的路上我问琴琴,班上同学们说的跟齐老师的事是不是真的?她说,谁爱咋说就咋说去,我自己的事,与其它人有什么关系?我真诚地说,琴琴,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你,我都不会对你有任何看法。我们的友谊不会因此而受到影响。琴琴说,我相信你。我告诉你,其实也没有啥。有次下晚自习齐老师找我去谈话,问我的成绩,问我的生活。最后说,老师喜欢你,你要努力,不要辜负我。有问题就来找我,然后拍了拍我。有些同学就是嫉妒而已。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我说,反正我不会这么看你。但是你也要好好学习,不要分心。不然会影响将来前途的。老师比我们年龄大,你要注意分寸。琴琴说我会注意的。但事实上琴琴燕没有听我的话,她去齐老师房间的次数反而增多。夏天她穿的裙子最时髦。她屁股扭来扭去在教室过道里走过时,一些男生的目光就没了主张。琴琴的学习成绩也一日日下降。传闻也越来越多,有的说琴琴请假是去外地打胎。我对齐老师的看法突然改变。我觉得这些变化都是齐老师带来的。是他在教琴琴这么做的。至少他没有约束琴琴是有责任的。从那以后,我对齐老师的尊敬一落千丈,我对学习也因此失去了兴趣。尤其齐老师的数学,干脆就不爱学。我不知道没考上大学是不是与这件事有关。但当时确实觉得挺气愤。在黄河边上我和阔别多年的师兄说起这件事,师兄说,你也是,这事跟你有毛关系。你又不是琴琴的家长。你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我也忍不住笑了,但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怎么就会为这件事瞎操心呢?黄河正迎来雨季,混浊的河面上一只游艇箭一般驶过,留下一条长长的水波,很快就消失了。
在我所有的学业中,最喜欢的是语文课。与其说是课程的差别,不如说是对老师的感觉。像数学课,因为齐老师和琴琴的事,我便无法提起对数学的兴趣。有时候听着课,心思却不自觉地想到琴琴身上,想到她粉红的胸罩和乳房。脑子里出现齐老师的手在琴琴屁股上乱摸的画面。我的想像力在这时就失去了约束。下课了还不知道老师讲的啥。语文课就不一样。刘老师是那种典型的古典文人的范儿。上课比较自由,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都会给我们深入浅出地介绍。讲《红楼梦》那叫一个绝,那些复杂的人物经他讲解一个个都栩栩如生。上《琵琶行》,他一上课先问一句,我坐下讲大家不介意吧?这就是讲欣赏课的架势。果然这一节课不同寻常,他几乎陶醉在诗歌的意境中。讲诗歌,他会大段大段地背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上刘老师的课,就是一种享受。所以班上即使最调皮的男生,在刘老师的课上都很认真。还有一个原因,是刘老师很少批评学生。对学生说话都很客气。他给学生介绍许多课外书。有些学生就上他家去借阅。我哥哥和强子就是刘老师的粉丝。可能是受影响的缘故,我也对刘老师心生好感。经常会跟一些女生去家里借几本名著来读。在刘老师的影响下,的确唤醒了不少男少女心中的文学梦想。我没有文学细胞,但是也喜欢文学作品中那种美好细腻的情感。这本来也是好事,但是文学也是一种毒,在少年时代世界观尚未形成的阶段,多少人因为向往文人的气节和风骨,谈什么淡泊名利,蔑视权贵,放荡不羁,动不动就对现实不满,动不动就怀才不遇,归隐山林,一副多愁善感欠揍的样子。在年青的时候消极运世,无所作为。哥哥和强子就是例子。
强子是刘老师的学生,爱读书,爱写诗,有浓厚的文人气质。强子母亲去世的早,似乎从小学就没有母亲了。他在诗歌中写了大量怀念母亲的诗。还有生活的苦难。强子弟兄四人,他排行老三。父亲因为农村生活的难辛和沉重的负担,很少露出笑容。这些都在他的诗歌中流露出来。这些本来都可以与我毫无关系。但是冥冥之中却成了我的隐痛。在我看到强子的时候,融合成一种非常复杂的感情。
暑假里,哥哥跟父亲回来了,强子来找哥哥的时间一日日频繁。有时候哥哥不在,他就来我的小屋里坐一会。也不怎么说话,有时候我会问一两道数学题。有一次坐到晚上十点多了,奶奶过来说,强子,你该回去了,兰儿明天还要早起呢。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异样。但也许奶奶觉察来了。
我一直都觉得刘老师就像一眼望不到底的深井。他始终对谁都很客气,却无法让人能更接近一步。包括他最亲近的学生。我猜想哥哥和强子,这一干子最忠实的粉丝,他们都无法了解这个中年男人的内心世界。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很多人会因为神秘感的诱惑,去靠近他,但最后只是趴在井沿上望一眼,悻悻而去。这么多年,他一直谨慎地保持着和世俗的距离,在大家眼里就如同世外高人。但一个人跟本就无法逃开世俗。高人既不在世外,又要跟形形色色的小人打交道。这是非常艰难的。每次碰见小城来的师兄,我都会忍不住打听刘老师的情况。似乎保持着对于一个难解的谜语执著的关注。或许这根本就无解。我们都是众生,生活在一个娑婆世界。
关于强子,也许这一辈子没有见面的机会了,也许见了面也早已物是人非。想过好多次见面的情景,但是最终还是见不到了。偶尔会去他读过的学校走走,异想天开的觉得是不是会戏剧性的碰到。明知道这是空想,我却会不自觉地步入一个虚无的时空。也许,小城对我就是一个魔方,时空组合本身意味无穷。
或许是因为哥哥的关系,刘老师对我比较关照。我的作文后面总会有很长的评语。我在读那些 评语的时候,会猜想刘老师是怎样一个人。他幸福吗?他的妻子漂亮吗?三十多岁的男人,才气逼人,又潇洒不羁,在女孩子的眼里还是很有魅力的。尤其他在冬天,穿一袭白色的风衣,走路忽忽带风,又会随口吟诗。我便天真地想,要是整天都只上语文课有多好。为了得到他更多的评语或者是关注,我写作文特别卖力。有时候会把同学间的事情也写进去。当然还有琴琴的事,我写的时候隐去了琴琴的名字。他仿佛有所觉察,只打了个大大的“阅”字。这让我多少有些失望。
一次跟一帮同学去刘老师家里玩,书包往地上一放,都去书房翻书,三面墙都做成了书架,顶天立地。最重要的,还看到了他妻子和女儿。妻子很漂亮,女儿只有两三岁。妻子很热情地招呼大家。刘老师也给我们发糖吃。去的还有男生,刘老师就给男生发烟。男生不敢接,刘老师就硬塞给叼上,还给点上。我借了一本卢梭的《忏悔录》,就离开了。我觉得刘老师是幸福的,成功的。他有这么一个美满的家,又有这么多崇拜他的学生。但是谁能想到,多少年后,这些美好在漫长的人生中都如昙花一现。那么短暂。那些背着书包上他家借书的女孩,换了一轮又一轮,终于有一位最终登堂入室,成了刘老师的第二任妻子。这是我从师兄口中听到的。据说那时候刘老师已经离婚。那么,这样的事在舆论上就无可指摘了。
强子毕业后回到县城。那时候大学生国家还包分配的。他本来能进县医院,或者乡镇卫生院的。但强子诗人的气质此时起了很大作用。他丝毫没有想到走走关系,因为文人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昏暮叩门,君子不为也”。他选择了一家乡卫生院。他的想法是,秦岭山区植被茂盛,药材丰富。他可以在那里安静地读书采药,远离红尘。中药材是多么有诗意啊!半夏,远志,王不留行,白头翁,刘长卿,刘寄奴,独活,忍冬,一个个名字都闪烁着祖国中医文化的光芒!他要去乡下了。远离名利事非,潜心读书。后来有些人觉得太亏,说一个医科大学毕业的高才生,去乡下卫生院,只看个感冒发烧的,连接触个像样的病例的机会都没有。进不了县医院,也不必去乡卫生院,那就等于把人才埋没了。于是强子的老师出面帮忙,给联系了一家企业的医务科。那是县办的一家省级化工企业,职工就有上万人。效益也还不错。这本来也挺好的。这家企业后来上市,成为全国知名企业。如果强子庸庸碌碌地混下去,现在也该是有房有车有家室的中层领导了。但是,学医的人偏偏爱上了诗歌。这是要命的。
进厂以后,他被安排在医务科,也算是专业对口。住在两人一间的职工宿舍。同宿舍的喝酒打麻将,经常闹腾半夜。他只窝在床上读书写诗。别人叫他,他丝毫也不参与。还是上大学时的习惯。于是慢慢互相看不惯了。他嫌吵,阻止两句。开始还有人觉得不好意思。觉得他是大学生。时间一长,都混熟悉了,有人就说,你装什么,工作了一天,就放松一下,看什么书。拿着糖瓷缸子给他敬酒,他开始也应付一下。时间再一长,彼此都不当回事。后来终于出事了!强子看书,他的舍友放录音机,放《成吉思汗》。他的阻止换来了讥笑和讽刺。双方还骂了脏话。强子什么都能忍,就是不能忍受别人瞧不起他,不能忍受有人骂他娘。或许是对方骂娘的话无意中触发了他的痛点,大脑一发热,他操起菜刀,犹豫都没有犹豫,就砍了下去。他学过的解剖学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丝毫来不及定位,对方就倒下了。
强子跑了。县公安局开始到处捉拿强子。有的说跑四川了,有的说跑陕西了。其实强子并没有出县城。他躲在乡下一个农民家里。是以前在外面游玩讨水喝,给那家人医过病认识的。他住在那里,说打几天短工,不要工钱,只要个吃住的地方,想安静几天。农村的活都是粗活,锄地收割施肥砍柴什么的,主人也不好让他干。但强子是个很自尊的人,还是尽力地做一些事。强子住在乡下,忐忑不安。不知道被砍的人死了还是活着。
医科大学的草坪在夏天的阳光下泛着绿油油的光,阵阵青草的气味随着割草机走过散发出浓烈的清新气味。我坐在当年和强子一起坐过的长椅上。当年的香樟树已经高大茂密,遮出大片大片的清凉。有个孩子在草坪上玩气球。年青的母亲在近处看着。不远处的体育场上几个孩子在烈日下踢球。不知疲倦。强子如果还在人间,他的孩子该有多大了?至少应该上小学了吧。时光就这么无情,把一切的一切都轻轻掩埋,不露痕迹。有谁知道,二十多年前,强子,一个翩翩少年,在这个校园的林荫道上奔走于图书馆和实验室。他怀揣着爱情,理想,梦幻,一次次地试图走近我。但是他一直都是试探。多数时候,他要通过我的哥哥了解我的情况。真正我来找他,面对他的时候,他却沉默不语。对于爱情,他一无所知。他不知道怎样讨好一个女孩子,怎样向他爱慕的姑娘表露心迹。他只有写诗,写诗,把自己藏在文字背后。
后来听哥哥说强子和县城的一个女生谈恋爱了,那个女生家庭条件挺不错,父亲是县民政局领导,母亲是文化馆职员。虽然心里有些别样的滋味,但想想自己又能为他做什么呢。她起码能帮到他。这样想来也只有祝福他们了。但那时起便有了不想结婚的念头。谁知道,一念间,万水千山。这默默的一念让自己十年间不知所措。
有强子的消息是他走后五年,一次午饭哥哥提起了强子,说强子出事了,我第一反应就是要去看他。我真的去了。但没有见到强子。他失踪了。
强子躲在老乡家没多久,就听到公安局抓捕的消息。于是在一个雨夜,转移到离化工厂不远的一个亲戚家。他以为最近的地方最安全。但还是被抓走了。好在对方只是脾脏破裂,被救了下来。强子被羁押半年之后,被检查院提起公诉,以重伤害的罪名,判了三年缓刑,回原住地执行四年。这个判决应该说是比较人性化的。可能也是考虑了强子一贯的表现------他只是个书生,不是胡作非为的人。回家后,刘老师,强子的同学都去看他。说了好多鼓励的话。他也可以回原来的企业继续上班。公司领导也考虑到他作为一名大学生多年读书的不易,保留了公职。只是由医务科下放到生产车间。但是倔强的强子再没有去。在家里呆了不久,就出走了。从此辗转好多地方。开始还有人说在什么地方见过。后来,就没有了消息。他父亲过世,也没有出现。这可见,他的兄弟之间也是不知道强子去向的。
我在县城百无聊奈地住了几天,就决定走了。爷爷奶奶前几年已经相继作古。以前住的老房子也早已拆迁改造,被一栋崭新的临街建筑代替。我在原来的街道走了几回,丝毫找不到昔日四合院的痕迹。那些老旧的巷子都不见了。以前在巷子口站着等过我的强子也不见了。琴琴也嫁人了。这里已经没有我的牵挂。我在酒店里住了几天,在一个早晨上山给爷爷奶奶的坟上烧了香,就去车站买了去省城的车票。
如果我那一天我直接坐车走了,那么,我与这座小城的纠葛就将从此结束。
但是我碰见了刘老师。他问我哥哥的情况,问我知道不知道强子的情况。于是鬼差神使地,我又退了票,跟着刘老师折回来了。也许是我想听到关于强子的事。也许是我与这个小城的缘份还未完全了结。
晚上刘老师叫来了好多学生,一起喝酒。有一个是哥哥的同学,也是强子的同学。于是我就叫他师兄。他们关系也很近,奇怪的是以前我们并不认识。我们在刘老师家里,谈得比较多的是强子。但是谁都不再知道他出走以后的消息。
那一夜,酒喝得狼藉一地。师兄跟我第一次见面,给我的感觉是有些腼腆,有些落魄。好像还有点才气,有点清高。给人的印象不怎么好。第二天我们去县城周边的山上玩。路上碰见一个打扮得妖艳而不得体的女人,跟师兄打招呼,说了几句话,问,你是不是志弘的哥哥?我们都有些愣了,因为师兄的名字就叫志弘。那女人继续说,我跟志弘是小学同学,他好像有个哥哥的,就是你吧?师兄说,你眼力可真好!志弘是个不长进的家伙。女人说,你们长得可真像啊。走过了我们都觉得奇怪,难道师兄真有个弟弟?师兄说,这女人说话阴阳怪气,明知东而指西。我跟她小学一起上过五年学,她这么说明明就是存心的。跟这样的人解释就多余了。我们都笑起来。师兄原来并不木讷。
回省城后,我决定把小城的一切都从记忆中抹去。我牵挂的人都不在了,还有什么怀念的必要呢?但人的记忆就是个难以驯服的孩子,偏偏要跑出轨道。我总是会不自主地想起奶奶的四合院和夹竹桃,想起强子在巷子里等我,想起那双清澈深邃的眼睛。那眼神仿佛深不见底。
后来听说师兄离婚了。忘记了是哥哥还是刘老师说的。离婚的事大多是厚积而薄发。多年积贫积弱,一旦遇到入侵,就不堪一击。原因自然非常复杂。但偏偏我充当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事说起来的确莫名其妙。但却非常具有小县城的特色。师兄跟妻子闹得很凶的一次,竟然是听别人说师兄领着一个省城来的女孩子,还说着普通话。师兄怕别人知道,谎称自己是志弘的哥哥。两个人本来矛盾已非一日,此事便当了导火索。当然,还有更丰富的情节。比如宾馆开房啊,逛街吃饭啊,夜晚散步啊,等等。师兄是个明白人,没有问是谁说的,也没有辩解。等她闹够了,就诉到法院,判离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既觉无聊,又觉好笑。县城的文化太有特点了。放一个屁都能转圈转回来。大多数人自已的事情搞不好就爱关心别人的事。谁家女人当小三,谁跟谁劈腿被捉奸。不关心这些事仿佛就活不下去。我在小城里就两三天,师兄就成了关注的焦点。除过那个小学女同学关心,还有宾馆的服务员也关心。我和师兄,刘老师,转累了当然就去我住的宾馆休息。那个服务员,是师兄最好的哥们的老婆,师兄走时还特别叮嘱关照一下我。这个师兄最好的哥们的老婆,很快就将话传给师兄的妻子,内容是师兄领着一个大城市来的姑娘开房。
师兄是那种理想化的人,偏偏生活在一个不理想的地方。用现在流行的一句话说,生了一颗红楼梦的心,偏偏生活在水浒的世界里。离婚也算自我解脱吧。本来此事跟我屁关系都没有。但我却神差神使给师兄打了一次电话。后来便经常褒电话粥。我们竟然聊得非常投机。说实在的,我喜欢听师兄说话,他学哲学,又喜欢佛学,话题就比较丰富有趣。师兄也不止一次说,他喜欢听我的声音,喜欢跟我谈话。在这一点上,师兄比强子好。他是在光亮里跟我交谈。这样的长途一打就是半年。半年之后,我就去找师兄了。我仿佛一只飞蛾,一次次扑向明知会让人窒息的小城。小城的人就像是一团火焰。又像是一杯毒酒。我无法拒绝,我义无返顾。我要在那里寻找什么呢?是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爱情,还是连自已也说不清的某种寄托?
也是劫数末尽吧。我与师兄又纠缠在一段无法割舍的感情里。我们像一对恋人一样在小城相聚,在两地思念。
在我结婚之后,师兄出差来省城。我带着老公我们一起在外面吃饭。三个人说些不咸不淡的话,我尽量问些小城的情况,师兄一一回答,又显出落魄的样子。
时间仿佛静水深流,表面上波澜不惊,深处却无时不是一念千劫。经历了许多波折,我们都疲惫了。师兄又结了婚。日子似乎草率不堪。我们有时在电话里问候一下彼此的情况。现在有一句很流行的话说“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我觉得大家现在就剩下苟且了。虽然都有了看起来稳定的生活,但却失去了昔日漂泊中的激情和幻想。这样的稳定,在世俗看来,就是一个基本的婚姻框架,就是大家都认可的正常的生活轨道。至于是否内心妥帖安稳,只有你自己知道。长夜哭泣,那是你自己的事,没人理球你。但是我们为了踏入这个看似不值的轨道,燃尽了心血,心思成灰。古人有句狗屁诗,纵然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那又如何?
我一次一次坐七八个小时的班车去和师兄见面。我们激情燃烧,彻夜长谈。我们干柴烈火,不分昼夜。一万年太久,只争朝昔。我们彼此分享着对方的秘密,童年的琐事,细小的快乐。师兄说,我是这个世上最了解他的人。这话说过不止一次,可见是真的。师兄是那种不知对人设防,胸无城府的人。我呢,觉得小城这里就是我的生活的根基。这里有我太多的记忆,能和师兄在一起就很快乐。
昙花虽然短暂,却尽情地照亮了生命里的暗黑。直到触碰到婚姻,仿佛夜行船碰到了暗礁,轰然破碎。师兄的变卦让我无法接受,我气愤之下只身南下。如果可以回到从前,我但愿从来没有出现在小城。我恨透了那个让我旧伤未好又添新痕的地方。那是一个有毒的地方。我无法说出内心的痛。我想让师兄说个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什么?我想骂他一通,但我不知道从何开口。我在南方炎热的天气里熬过了一个夏天,独自舔舐伤口,身心疲惫。秋天到了,我突然开始想家。我走的时候,只是给父母说南方有个朋友邀请我去她的公司,自己想去试一试。其实只是出来散心。南方打工的机会特别多,但并不是想像的那么好。辛苦不说,工资常常不能保证。每换一个地方先有试用期。网吧,推销,广告公司,都去过。只是混日子而已,不高兴就换。当时主要是想离开,忘掉这几年的创伤。几个月过去,内心渐渐平静下来。我慢慢想明白了许多事。县城的人们,有着无法克服的文化属性。就像当代的绿妖说过的,县城文化就像一件紧身衣。穿在身上难受,脱掉,又舍不得。小城的人们,向往精神的自由,却又害怕失去原有的安逸。胆小,懦弱,谨慎,小心翼翼。无论师兄,还是强子,他们身上都有宿命的阴影。我像一个孤独的美丽女战士,与他们一一交手。他们都败下阵来。只有我成了孤独长者。尽管这种胜利毫无意义。但我想明白了,爱过,恨过,无怨无悔。
我回去了。北方高原的省城,秋天特别的好。天空高远,凉风送爽。空气里没有南方的潮湿闷热。我回到父母身边,在父亲的单位谋了一份工作。开始了稳定的生活。每天下午下班,走在宽阔的大街上,遥远的风从身后的蒙古高原吹来,坚硬而清爽。我发现我开始热爱这座北方的城市。我相信,小城的一切,都远去在另一个世界了。
我烧掉了以往一切与小城的信件。我避免与哥哥说起小城的事情。但真正从这些往事中走出来,是我学会了原谅。在许多年后的某一天,我接到师兄的电话,那时他也结了婚。我发现,我可以平静地面对他了。后来他因公来省城,说想吃这里的小吃。这是我与他第一次在我生活的这座城市见面。我带他去了一条小吃街。然后去黄河边的桥上。我依旧平静地问起小城里的人和事。刘老师,也重新结了婚。强子,依旧没有音讯。他也给我介绍他看过的电影。说过一部安东尼奥尼的《在云之上》。他说,关于这部电影有个故事,一位信佛的居士走进一个朋友家。晚上和朋友一起在家里看了这部电影。这位居士静静地看完了这部影片,满脸泪水。之后,一言不发,就离开了。师兄说他也看了。但是并没有多少感觉。他说,你有佛缘,有空看看吧。
我们一边走一边吹着河风。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那时候一起聊天,师兄聊天说我人格分裂,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句话我记忆了很久。我甚至向身边的朋友求证过。现在我终于可以面对面问他了,是不是真的人格分裂?师兄吃惊地说,我说过吗?有这事吗?我真是一点也记不起。我不知是失望还是不死心。坚持说,你说过的,这话我背负了好多年。师兄说,那真是抱歉得很!如果说过,那只是出于无知和随口。说真的,人格分裂是什么,我都搞不清楚。活了几十年,我自己的人格都把握不准。既想超然世外,又想在世俗中吃得开。结果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说,我这是不是也是人格分裂啊?师兄一句话,我突然如梦初醒,释然下来。万法皆源心造。多少年放不下的一句话,竟然出于不经意。正像对于强子,没有拥抱,没有相依相偎,没有亲吻更没有肌肤之亲,有的只是远远的相望。我以为那是初恋,其实根本就没有开始。有的只是一个美好的幻景。这个幻景只存在我的想像里。如今师兄一说,我突然如同从一个虚拟的牢笼里释放出来一样,浑身轻松。
我在一个雨夜,找了师兄介绍的那部影片,《在云之上》。原来师兄别有用心。放下与放不下,都由不得你。“心随万境转,转处实能幽。随流识得性,无喜亦无忧。”可能是对这段青春往事比较切合的注解吧。
这么多年,原来都是一个人的战争。我一直在潜意识中关注着小城,其实也是在关注着自己的内心。我希望所有的故事都有一个结局,但最终都无疾而终。现在,终于结束了。关于青春,关于伤痕,关于小城里的人,终于淡远了。那个囚禁了多年的记忆的牢笼,在不经意间就瓦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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