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义又喝多了,喝多了就打电话给我,打电话给我讲他的事情,说两句又扯开话题要拉我去别的地方喝酒,我说太晚了不出门了,他又开始讲个没完,他一定觉得自己的故事是能说服我出门的理由。
在我听来,关于明义的故事,在他的心里,其实都是关于赖赖的。他一开口就是赖赖,明义说他们今年就要领证了,可那件事情他还犹豫着说不出口。
大一军训的时候,他就看上了赖赖。赖赖的相貌并不出众,但个子高挑,站在人堆里显得鹤立鸡群。赖赖长得很白,明义说她白得不像黄种人。明义和他姐姐都长得黑,他一定对黄种人有着很深的误会。他的姐姐我见过,皮肤比明义还要黑,接近于巧克力的颜色了,我叫他的姐姐黑珍珠。刚认识明义,我不会想到,看上去没个正经,成天嘻嘻哈哈的明义其实出身很苦,他的父母很早去世了,他跟姐姐相依为命。
和明义不一样,赖赖一看就是那种一本正经的人,她的站姿挺拔,和人讲话的时候双眼炯炯有神地盯着你看,恨不得要将你整个人看穿、看透。所以即便像明义这样大胆的人,当真有一天决定要向赖赖搭话问个联系方式的时候,还是慌慌张张,搞得紧张兮兮的。
我一直相信,两个陌生人能够最终走到一起,都要感恩那份上天赐予的莫大的缘分。在这一点上,我和明义不一样,跟赖赖也不一样。明义是个讲求实际的人,他是个机会主义者,为了达到目的可以试尽一切方法。从追赖赖这件事情上就能看出一二了。
隔三差五地请人家出去吃饭、看电影,他脸皮厚,即便被拒绝个几次也能坚持不懈,一而再,再而三,好女斗不过缠男,三次过后,赖赖先缴械投降了,答应他一起看电影,我还记得他买的是姜文的《一步之遥》,赖赖说难看,明义说好看,两个人吵着回了学校。
我在宿舍里听他复盘自己的约会,我奇怪了,我说你怎么跟人家姑娘吵了一晚上呀?
他笑笑,你不懂,你们这些文艺青年,整天就知道怜香惜玉,其实根本玩不转。
我说,那你倒说说看,你吵了一晚上,有什么收获没有。
明义小心翼翼地将电影票根夹在崭新的英语课本内页。
“今晚是她跟我讲话最多的一次。”
我还想反驳,他立马制止了我。
“兄弟,这就是你不解风情了,喜欢一个人的时候,骂也是爱。”
那次约会之后赖赖再没有答应明义出去过,吃饭、看电影或者是去教室自习,她都一概拒绝。所以我说,两个人要走到一起,还是需要一些缘分。
他们俩的缘分来得玄之又玄。
女生宿舍和食堂都在学校的南边,从那里去位于北边的操场要越过一座小山坡。体育课前,明义早就在球场上打球打得不亦乐乎,不知道谁吼了一声,说南边在下雨,站在太阳下的我们全都停住了,这场局部的大雨可来得真是时候,明义跑去体育场旁边的小卖部买了把伞,然后跑上了山坡,往女生宿舍那里跑过去。
其实就算是明义,也不是真的能确定,山的另一边,赖赖正淋着雨往这里跑过来吧。
可他偏偏就那么做了,这难道不是天意吗?
在山顶的时候,他们俩遇到了,原来山顶是晴雨的分界线,他们一个在阳光下,一个在暴雨里。
眼神坚毅得可以杀人的赖赖这时候也被惊到了,明义撑了伞,递过去。
明义后来告诉我,那天真神了,等他把伞递过去之后没多久,那朵乌云就飘向了北边,结果那边的雨停了,雨落在了明义的身上。
我不知道这故事的真假,可那天体育课的时候,他们俩真的是湿嗒嗒地跑进了体育馆,两个人之间连着一把伞,一个握着伞柄,一个握着伞帽,隔着一把伞的距离,牵了手。
我和明义都是学金融的,我其实也不明白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学这个专业,不过是家里人要求,自己也不讨厌,就选了,也读了,结果也还不错。明义不一样,他说自己跟姐姐来到北京就是要出人头地,过人上人的生活。明义的姐姐在好几年前就拿到了北京户口,嫁给了当地一个公务员,算是安居乐业了。姐姐是明义的榜样,也是他必须超越的对象。姐姐在北京读了大学,他也要来北京读,姐姐在北京扎了根,他也要努力做个新北京人,姐姐嫁了个北京人,这么说起来,赖赖也是北京人。
除了姐姐,他没有别的亲人了,所以,北京,成了他所有的梦想和所有的故乡。
明义不算是个爱学习的人,可如果有什么考试自己非过不可,他一定会突击几天课本,然后安全过关,已经是他女朋友的赖赖非常看不惯他这一点,可明义总有自己的理由,他说自己是做大事的人,不拘小节。
我们都没有想到赖赖也可以是个小鸟依人的女人。她和明义站在一起几乎一般高,可她和从前不一样了,她站得如此挺拔,可姿态低了,她的目光依然如炬,可望着明义的时候柔软了。
恋爱的时候,那些所有剧烈的化学反应都发生得如此自然。
印象中大三的时候,明义就不怎么在学校住了。他是学校的创业明星,整天跑东跑西,用他的话说,他现在跑的都是业务和资源,以后一上社会就能用上。其实赖赖才是真的明星,大二的时候就是学生会主席,明义的“创业资源”多半是赖赖那时候介绍的,学校内外的项目,明义几乎一个人垄断了,可也没人说什么不好的,赖赖会做人,明义会做事,事情办得漂漂亮亮的学校也有面子。明义甚至上了一次湖南卫视的节目,他在那里见了大明星,回来之后拉着我们几个朋友看了网络视频。
赖赖开始对明义提些要求了,头发怎么梳,出门穿什么衣服,好像就是看了这次电视节目之后吧,赖赖又成了我们熟悉的赖赖,她告诉明义,别的都可以暂且放一边,但他一定要减肥,不然上电视太丑了。
明义每天去操场跑五圈,最少五圈,赖赖站在操场的中心看着他跑,天上是地球绕着太阳转,地下是明义绕着赖赖转,又一个学期过去了,明义却也没见瘦。他的身板就跟那本夹着他们电影票的英语课本一样,越来越厚。
临近毕业,赖赖家里提出来,要见见她的男朋友,
明义总是借酒消愁,我都见怪不怪了,只是最近的频率实在是有点高。他和赖赖毕业之后过得顺风顺水,我不明白他有什么可愁的。他们在湖南、重庆和北京三地都买了房子,赖赖进了一家大型券商,明义为了混个北京户口,进了央企,这样的日子已经不能说是舒服了,简直是让人羡慕,明义还有什么可愁的呢?
有一次他喝醉了之后问我,如果产证上没有自己的名字,是不是就代表了这房子自己没办法卖。
我说这是当然。
说完之后,明义便长久地沉默了。
那天,我知道了,原来那三处房子都是赖赖家里付的首付,也都只写了赖赖一个人的名字,明义不过是帮着一起还贷款罢了。
印象中他们第一次争吵就是在那次见家长的时候吧。
赖赖原来是有钱人家的女儿,她的父母都带着来自另一个阶级的偏见。
明义说他们是上流社会的人,因此见家长那天,他紧张兮兮的,在宿舍换了好几套衣服,从帽衫到衬衫,都遮不住自己的小肚腩,“坏了,赖赖又该说我胖了。”
那天下午三点出的门,明义穿了自己最贵的衬衫和皮鞋,路人见了绝对看不出来他还是个学生。
其实那段时间明义过得并不顺利,因为一直在忙着找份可以混户口的工作,所以耽误了毕业论文的写作,被老师毙了几稿,眼看着就要延毕了,他又是上网找枪手,又是找我和几个朋友帮忙,大家东拼西凑帮他交了稿子,勉强到了答辩的那一关。
没想到过完那一关,还有拜见岳父大人这一关。
那天晚上,他很早就回了宿舍,他见我在,愣了一下,然后便走去阳台抽烟,一根接着一根,我想跟他说两句,问问他到底什么情况,可他不开口,我也就不问了。
明义不是个能憋话的人,他一会儿就自己开口了,可话是跟着眼泪一起出来的,他说自己在人家楼下站了半个小时,就是没人给他开门,最后赖赖到了帮他开了门,还跟他道歉说父母不是故意的,他也认了。没想到吃饭的时候,赖赖的爸爸又对他冷嘲热讽了。
“我就是喜欢,我真没想那么多。穷人想要幸福难道也是错吗?”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流泪。
当然后来我见得就多了,要是不喝酒,明义是个爱哭鼻子的人,喝了酒,他反倒豁达许多。
其实我是相信他的,我一直都相信他,如果不是真的喜欢,那天上体育课的时候,他们是不会一起从晴天走进雨天的。
大学的最后时光,明义时来运转,先是拿到了一家央企的Offer,跟着毕业论文也侥幸过了关,他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跟着当时的股市一样牛气冲天。多重利好因素的驱动之下,明义拿着姐姐姐夫的积蓄横冲直撞进了股市。
在真正毕业的那一天,明义把我拉去了三里屯的酒吧,开了一大卡座,一水儿的姑娘,一桌的香槟,我以为是庆祝毕业,他说,“去他妈的毕业,老子今天挣了十万。”
明义那天喝多了,送他回家的时候,他扒着车窗户,在三环路上呕吐不止,司机开也不是,停也不是,嘴里骂骂咧咧的,明义往前丢了三百块,“少废话了啊。”
其实那天挣的十万不过是他最近盈利的一个零头,他醉醺醺地跟我讲了自己的投资心得,叫我赶紧入市,“现在进去就是捡钱,傻子都能挣!”
出租师傅一听也乐了,叫他推荐几个股票,明义不计前嫌,将自己甄选的股票倾囊相授。
下了车,我们走进小区,他和赖赖已经同居了,就住在那栋属于他们,房本上却缺了明义名字的房子里。
敲了敲门,赖赖开了,一看她就没有睡,眼角带着困意,我替明义道歉,说回来晚了,赖赖倒也豁达,非拉我进去喝茶。
已经夜深了,我再不好意思却也被他们俩拉进了屋子,茶几上放了一杯热水,赖赖把杯子递给我,又从厨房里拿了一杯端给明义,我一尝,是蜂蜜水,喝了之后从喉咙舒服到胃里。
“你以后还喝不喝了?”她貌似生气地质问明义。
“在你允许的前提下,该喝还是要喝的。”
我说,“你们这房子挺大的呀。”
“这是二手房了,我们两个住还好,以后要是有了孩子,肯定就不够了,住这里是暂时的,等我再挣一点,我要换房子,我要买栋自己的房子,你说呢赖赖?”
赖赖没有理会他,只是轻轻地说,“你真的喝多了。”
我发现,那本藏了他们电影票的英语书,还放在他们家里的书架上。
明义坐在我家的沙发上,连抽了两根烟之后,做了决定,“我还没有输,股票账户里还有九十万,我现在告诉赖赖于事无补,我应该最后再放手一搏。”
几个月前,包括我在内,明义身边几个要好的朋友都知道他炒股亏钱的事情了,那时候,明义亏了之前所有盈利,为了翻本,只得向我们借钱补仓,没想到牛市过去,股票市场迎来了寒冬,没过几个月他又亏了几十万,总共一百万没了。
而今年他和赖赖约定的婚期就要到了,他该送上戒指,带着赖赖领证结婚了。
“你说我该怎么办?换你的话你怎么办?”
“现在这个行情,你再怎么样也很难翻本了,何必呢?”
“我跟朋友一起炒小盘股,其实很有希望,只要几个涨停板,全回来了。”他两眼放光,明义总是一副满怀希望的样子。
“那得要多少本金才够?”
“我再补个一百多万,加上剩下的九十万,加两倍杠杆……”
“你要股票配资?”
“这样快,只要三个涨停……”
结果本来是该跟赖赖坦白的晚上,明义却做了完全不一样的决定,我借给了他自己仅剩的五万块钱存款,其实我也明白,只要三个涨停,确实,一切就都回来了。
12月1日、4日、5日,次新股板块连续暴跌,明义手里的阿科力三个跌停,连续的暴跌,市场持续的无量低迷,明义连着三天补仓之后陷入了彻底的绝望,之后便是强制平仓,明义血本无归。
那天晚上,他又喝得酩酊大醉来了我家,“我已经不可能在市场里挣到一分钱了。”
“赖赖知道了吗?”
“还没有。我现在还开不了口。你还能借我多少?”
“最多就是两个月的工资了,再问我朋友借点儿,最多五万吧,再多我也没有了。”
“不够。”他捂着脸,“我现在欠了银行太多钱,每天的利息都能吃死我。”
“你姐还能借吗?”
“不行不行,我表姐肯定没钱了,他们都把准备在海南买房的钱给我了。我们家再没有更多钱了。”
我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只好坐在那里说些有的没的话鼓励他,能说的话只有“会好的”、“别担心”,可到底什么会好的,还有什么是不用担心的,我却说不上来。
“你别安慰我了,我也知道,人生走到这个份上,我已经没戏唱了。”
我不说话,真像他说的那样,没再继续安慰他。
“你说我去写小说好不好,标题就叫,名校毕业,炒股巨亏,负债270万。”
其实直到明义说出这个确切的数字之前,我对他的负债依旧印象模糊,毕竟其中于我自己相干的部分不过十来万而已。
“如果我是三个涨停就好了,你知道吗?如果是三个涨停,一切就都不一样了。”明义笑了,快乐而又充满希望。
“如果是三个涨停,我就能买房,今年就能和赖赖结婚。我们马上都要领证了。”眼泪顺着他的指缝流了出来,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家里静得吓人,就好像赖赖真的已经坐在我们的身边,听到了这个坏消息一样。
明义还像个没事儿人似的,每天按时上下班,只是他下班应酬的次数比原先更多了,偶尔喝完酒之后还要来我家坐会儿,回到自己家都是十二点过后了。赖赖和我同学四年,她是知道我的,不是乱来的人,既然明义拿我出来挡了,赖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赖赖是多么聪明的女人呢。
正是因为她的聪明,明义迟迟不敢将自己炒股欠下巨债的事情告诉她。
“之前他们家就不待见我,现在更不会答应我们的事了,而且我是知道赖赖的,她不喜欢看到我这么失败。”
“你现在还能瞒多久?”
“我不知道,我现在每天一睁眼就是五位数的利息要还。我知道你们也没钱给我了,我只能还了再借,借了再还,以贷养贷,不知道要还到什么时候。可我早晚要跟赖赖坦白,现在只有她能帮我了。”
“她能帮你还?”
“结了婚。等我们结了婚,那就不是我一个人的债了,她一定会体谅我,一定会帮我一起还的,其实只要卖掉一套房子就行了,两百多万,我们在重庆的那套房子现在卖出去就能还债,绝对可以的,我查过了!”
“那你是准备先斩后奏,领了证之后再告诉她?”
明义点点头,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会不会不太好,万一到时候她吵着离婚呢?像你这样的婚前债务,人家也不是非得帮你还不可的。”
“不不不,这不是法律的问题,是人的问题,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赖赖,只要结了婚,她就一定会帮我还。”
“那既然这样,结婚之前告诉她,她不一样会帮你?”
明义摇摇头,他不说话了。
我不知道那张结婚的红本原先代表着什么,可是现在,它就跟存折似的,在明义的眼里,值270万人民币。
下了班坐地铁,从国贸到双井,一站,我下了车,从三号口出站,天下着雨,我又没带伞,想着一路跑回家吧,刚准备跑呢,电话响了。
“喂,涛儿嘛?在哪儿呢?”
我一听是赖赖的声音,有些意外,“我在地铁站呢,刚出站。”
“我也在!你在哪儿?”
四处一张望,原来她在马路对面,我向她招手,赖赖撑了一把红色的雨伞,手里拿着一个大手提包,站在烟雨朦胧之中。
红灯一过,她踩着斑马线走过来,“真巧,我还想着会不会遇到你呢。”
“怎么了?你也刚下班?”我知道赖赖在新华保险那儿上班。
“恩,能在这儿遇到你也挺好,找一地儿坐会儿?”
我说行吧,就旁边乐成中心楼下的蓝蛙吧。
我们俩走进去,点了杯长岛冰茶。
她喝了一口,“明义昨天睡你那儿的?”
我一惊,点点头,看来昨天明义又没回去。
“他最近有点反常。”赖赖继续说。
我喝着自己杯中的朗姆酒,头也不敢抬,生怕和赖赖的眼神对上,她的眼睛似乎能看穿一切。
“明义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
“没有没有,能有什么事儿啊。”
“我这人特别害怕惊喜,真的,我知道他要跟我求婚,你们都别瞒着我了,你看,别说到时候我没准备,我今天特地把之前所有电影票的存根做成了纪念册,到时候,他给我戒指,我送他这个!”赖赖从大包里拿出一本精美的纪念册,里面贴满了电影票,“十排八座,十排九座……”厚厚一本。
她垂下了脸,我抬起了头,赖赖一副害羞的样子,和平时判若两人。
“不过你又不是不知道,明义是个多土气的人,我就怕他戒指买的不和我心意,我要HARRY WINSTON,我告诉你,你给他吹吹风,哈哈哈,就想跟你说这个。喂!你别告诉我他已经买了!”
“没有没有。”我有些恍惚,电话一震,我点亮屏幕,是明义,他发信息告诉我自己想通了,不能害人,无论如何还是要告诉赖赖,就今天说。
“没有就太好了,也不用买太贵,正正好,诶,我看好了一款,给你看看,到时候推荐给他!我微信发你。”
于是我手机又弹出了一条新的信息。
我正看着那颗闪亮的钻石呢,赖赖的电话响了。
窗外的雨声没有覆盖电话里明义的声音。
可我也只听到了他的开场白,“赖赖,在我为你穿上婚纱之前……”
赖赖的笑容渐渐凝固,我又低头去看那颗钻石了,它是那么闪亮,以至于我透过那道光,看到了过去和未来,看到了红的太阳、绿的草地和白色的婚纱,也看到了红色的涨停,绿色的跌停,它们之间被一条持平的白线所分割,势均力敌地站在不同的阵营,此消彼长,互相消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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