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婆是我先生的外婆。江浙一带的人喜欢叫自己的外婆为好婆，我的外婆在我上小学时就去世了，而且她是和几个舅舅轮流住的，所以我对她的印象不是太深，只记得小时候父母周末会买了外婆爱吃的午餐肉罐头去看她，她因为牙齿基本掉光了所以爱吃软烂好嚼的午餐肉。外婆的身上经常挂着一条手帕，满头白发，拄着拐杖，这就是我对她唯一的一点印象。我的奶奶在我两三岁时就去世了。我的爷爷和外公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所以好婆是我成年后接触到的第一个的祖母级长辈。我很羡慕许多朋友到现在这个年龄，外公外婆或爷爷奶奶都还健在。
由于我公婆早年为谋生外出做生意，我先生从小是好婆带大的，所以和好婆感情很深，据说我们谈恋爱时他就把我的照片给好婆看了。好婆一直把照片珍藏着。第一次见好婆，是在先生乡下的老家，好婆慈眉善目，对我笑眯眯的，让我感觉很亲切。
印象很深的是和先生结婚有孩子后带宝宝去看好婆。那时她已经住到养老院了。因为中风半身不遂，家里没人可以照顾她，于是住进家附近的一个带医疗条件的养老院里。她住的房间不大，却住了五六位老人，都是和她情况差不多的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有一位护工阿姨照顾。
当我抱着女儿走进她的房间，就会感觉到空气中的暮气沉沉。我女儿那时才一岁不到，小孩子更敏感，在那里不停哭闹，不愿多待，似乎已经察觉到衰老和死亡的气息。
好婆看到我们来看她非常高兴，特别是看到我的女儿，她的重外孙女，眼里满是欣喜和疼爱。我让女儿和好婆亲了亲脸，女儿立刻哇哇大哭起来，只好先把她抱走。先生扶好婆去上厕所，揭开被子的一刹那，我看见好婆的双腿由于长期卧床已经肌肉萎缩了，好像两条枯萎的树枝，心里不禁一阵难过。她隔壁床的一位老太太说，你外孙真孝顺啊，这么远从上海来看你，还扶你上厕所，我家的儿子孙子就，唉，不说了……好婆听了只是笑笑。一旁的我完全没有想到先生这样一个大男人会扶好婆上厕所，一点也不嫌脏嫌累，这是他的善良和孝顺，这样的男人是值得托付终身的吧。
我看到好婆的床上放着我几年前给她买的热水袋，她很喜欢，说房间冷，冬天都没有暖空调或者取暖设备，她天天就用这个热水袋暖脚。我很欣慰自己买的东西可以陪她度过漫漫长夜，我问她一般几点睡觉，她说晚饭吃得早，五点多吃完晚饭就上床睡觉了，这么早就睡啦？我惊讶地问，她说人老了，有什么事做呢，只能睡觉了。要知道，正常情况下五点多我们还没吃晚饭呢，老人竟然上床睡觉了！我突然心里涌起一阵悲凉，在老人布满皱纹的的脸上，我看到了深深的孤独和无奈。人老了真的好可怜！
好婆从枕头边小心地掏出我女儿的照片说：“我天天都拿出来看几遍……”她用干枯的手摩挲着照片，脸上微笑着。可是我女儿现在却不肯和她多待一秒，唉，希望好婆能原谅小孩子的不懂事吧。
房间里还住着另一位老太太，一位打扮时髦的女郎（我猜想可能是老人的孙女吧）拎着一袋水果和补品来看她，匆匆说了几句话，把东西放下就走了，前后不到5分钟。那位老太太呆呆地看着那袋水果，又看看我们，嘴里不知在说些什么。她把东西放到床下，我看到床下已经有好几袋类似的东西了，估计都是晚辈送的吧，有些似乎已经放坏变质了，可是老人还是舍不得吃，我的心里又多了一层悲哀。
其实，老人需要的不是太多物质上的给予，他们需要的更多是陪伴和爱。只是在如今这个快节奏的社会里，人人都在为自己的事奔忙，工作，孩子，家庭，哪一样不要操心？留给老人的关爱真的不多了。可是这也没法全怪年轻人，特别是在大城市打拼的那些人，自己都自顾不暇，哪还有精力去照顾老人？现在有许多空巢老人，子女在外地或者出国了，老人生病了没人照顾，有些甚至去世了都没人及时发现，这是多么残酷的现实！也是值得全社会去关心和解决的问题。
人们常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这是事实。我父母身体不好，当他们双双生病住院的时候，我作为独生子女，天天陪床，连个替换的人都没有，从母亲的病房跑到父亲的病房，看了这个的点滴，又去督促那个吃药，和医生沟通治疗方案，陪父母去做各种检查，缴费，办手续……一连几个星期，必须丢下工作和孩子请假全程陪同，因为父母唯一能依靠的人只有你！日复一日，在病床前度过，说心里不难受那是假的……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只有尽自己所能去做。我希望父母的晚年幸福，可是我的能力也有限，照顾不周是在所难免的……
在养老院的橱窗里我还看到了好婆的照片，她被评为康复明星呢，照片上的好婆很精神，衣着整洁，胸前戴着大红花，头发一丝不乱，脸上带着慈爱的笑容。希望好婆在养老院一切都好吧。后来我听说好婆健康状况不太好，就被接回家了。虽然她有两个儿子，但儿子已经有孙子了，估计也没精力好好照顾她……
记得好婆去世前的那个春节，我特地去给她买了一件新衣服，她看了很高兴，说我真是比自己的女儿还好，这是好婆对我的最高评价和赞美了，我真的觉得愧不敢当。其实我只做了这么一点点小事，老人家就那么容易满足和感动。可惜那件衣服她一直没舍得穿，不久后就去世了。老人就是这样，有好东西都舍不得用，像我妈，她的口头禅就是什么都要留到过年，新衣服留到过年再穿，好东西过年再用……可是人生没有太长的等待，如果等到去世，想穿也没法穿了。这是多么遗憾的事。所以，人啊，还是要学会活在当下，及时享受生活。中国已经进入了老龄化社会，我们也正在走向老年。我想等我老了，不要依靠子女，要和几个知心好友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住在一起抱团养老。我可不愿像好婆这样，晚年这么孤独地在养老院里度过……
好婆去世后，按照乡下的风俗举办了隆重的葬礼，子女们披麻戴孝，痛哭守灵，还宴请了亲友。但是我对这些都没有感觉，葬礼不都是做给活人看的吗？还不如老人在世时多尽尽孝心。
先生说他开车回老家为好婆奔丧时，车开到半路，他停下来哭了两次。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哭。很难想象他这样一个在外面叱咤风云的男人会为怎样的事流泪。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他和好婆的感情那么深，也难怪会如此难过……听说我先生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败血症，在那个年代的农村算是很危险的，好婆非常非常着急，一直跪在神龛前为外孙祈求神灵保佑，可能她的虔诚感动了上天，外孙的病终于在常州的医院治好了。不然，就没有今天的一切了。
说起来， 好婆也算是个苦命人，生养了两儿两女，我婆婆是老大。她的丈夫也就是我先生的外公年轻时长得非常英俊，浓眉大眼，我看到过照片，放到现在一定是大帅哥和明星的长相了。而且据说在常州城里做财务工作，工资在那个年代也算很高的，一个人的工资可以养活一大家子人。可惜他后来似乎和好婆感情不算好，在常州很少回家。好婆一个人带着四个儿女在乡下艰难度日。我婆婆小时候经常走很远的路去常州找她父亲要生活费（由于穷没钱坐车）。据说是因为她父亲最喜欢她这个大女儿。所以要钱这件事就是我婆婆去做的。后来这位外公因为心肌梗塞好像六十岁不到就去世了。好婆没有了经济来源，靠自己一双手劳动养大了四个儿女，其中的苦和难只有她自己知道了。我猜想好婆年轻时一定是个能干好强的女人，面对婚姻的不幸，丈夫的远离，没有灰心，而是选择坚强面对，不仅靠自己养大了四个儿女，还帮他们带孩子，几个孙辈也是她带大的，其中就包括我的先生。
好婆原来一直坚持劳动，干农活，做家务，身体很好。八十岁的时候，我先生带她去北京旅游，她还登上了长城，比年轻人都走得快，让大家很惊叹。后来，她不慎摔了一跤，就中风半身不遂了，只能住进养老院。尽管如此，我也很少听到她抱怨什么。她是一个普通平凡的乡下老太太，但是她身上的坚强豁达，勤劳善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特别是她说我比她女儿还好的话让我感动又惭愧，我只是给她买了一点小礼物而已，我做得实在太少太少。先生常常跟我说，如果当时能把好婆接到上海来生活，说不定可以多活好多年呢。可是，人生没有如果，现在我已经没有机会为好婆尽孝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在这个清明节来临之际，因为疫情的原因，我今年也不能去给好婆扫墓，只能写下这篇小文纪念她，算起来，好婆已经离开我们十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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