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

男人把车子停好，挂档，熄火，当发动机不再嗡嗡震动的时候，拔了钥匙。他每天上完班开着车回到地下车库，就爱抽上一支烟。兴致来了调个座椅，闭上眼睛。那时候四下无人，没有老婆没有孩子没有家，只有黑暗和放松。

结了婚的男人大多喜欢那样的时刻。他们说抽那一支烟的时间就像有了小情人，她温柔，目光入水，她深情，缠绵悱恻，他的内心泛起涟漪，一脸沉醉。

男人38，结婚8年，房子父母凑了首付，剩下的房贷每月3000，20年到期。他的大半生存款买了车，再加上负担孩子，恨不得晚上不睡觉也去工作。

有时候他会想，婚姻是什么。

那时候，女人也下了班，她把工作鞋收在柜子里，整理好衣服，拿出藏在包里的口红，今天带的是豆沙红，她掏出镜子补补妆，擦口红，抿了抿，转身出了公司。

她像往常一样在车站等车，被身边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推挤了一下，她们青春洋溢像是快撑破皮的石榴，荡漾地笑。她看着她们饱满得可以掐出水的脸不自觉背紧了包，她已经是快40岁的妈妈了。

不过几秒她就想通了，她的眼神上挑，嘴角轻轻上扬，她想，她们也会老的，她们也会失去，谁也不例外。这样心里就平衡了。

下车的时候，她走过早早亮起灯的便利店门口，想着家里的蚊香没有了，她蹬蹬者鞋子走进店里，自动应答门的铃声响在头顶，今天的便利店员是她不认识的新人，日光灯下默默打理收银台的一切。

她走到第五排货架，蹲下拿起蚊香。在走过开价化妆品柜台的镜子前，还是用余光看了眼自己，虽然只有一秒。她排队，结账，报会员卡号，收银小哥问她还需要别的东西吗。她想摆手，眼睛直勾勾地盯上香烟，要了包烟一个火机。

她走出自动感应打开的店门，身后是收银员不停歇的扫码声，一声声哔哔哔哔。她突然抬头看了眼天空，和往常一样云淡风轻，可又好像不一样。

说不上来。

她默默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路上遇到和她一个小区的阿姨，她们拎着从超市刚买来晚上就半价销售的菜和肉，热情和她打招呼，说今天的菜价便宜，让她也赶紧去买。她笑着说，家里还有菜。

她看着阿姨们远去的欢快的背影，有一点落寞，她们很开心，她们喜欢这样的生活。

她走到自家楼下，16栋4单元，这个几月前还不是她家的地方，抬头望了望数不清多少小格子的楼房。走进楼道里，突然想点一支烟。

坐在楼道里，隔着每一户房门听到微弱的人间烟火，煎炸烹煮，菜入油锅里的滋滋声轻轻飘在空气里。她长长地吐了一口烟。那个时候她会想，别人的婚姻是怎样，别人的人生在那个小房子里又是怎样地上演。

他们是不是也在吵啊吵，好啊好，吵啊吵，好啊好，电视机的嘈杂声，孩子的吵闹声，怎么也捡不完的玩具，检查不完的作业，辛苦上班后还要走到厨房做饭，结束一天累到半死，没有心情没有欲望，是不是也是这样。

想到这里她笑了。望着香烟盒子，回想自己上次抽烟是什么时候。也许只有那个时候她才是她自己，不是办公室里左右逢源的员工，不是领导的得力下属，不是同事虚伪奉承的对象，不是孩子的妈妈，不是丈夫的妻子，不是婆婆的儿媳妇。

她就是她自己，三十来岁，结了婚生了孩子再去工作的女人。可她又不知道她是谁。她是妻子，是儿媳妇，是妈妈，唯独不是她自己。

坐了一会她掐掉了烟头，走到电梯口。按了楼层，电梯关门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这一天又差不多过去了。

隔着房门她听到孩子的闹声，打开那扇门，她不再是她自己。她换好鞋，看到丈夫坐在沙发看到她回来转头问了句好，继续看电视。

她放下包扎起头发，脱下工作服，戴上围裙，说孩子在闹，你怎么就这么坐着不去看看？丈夫这才站起来走进房间。她从冰箱里拿出菜和肉，走进厨房，洗菜做饭。

又过了很久吃完饭，她躺在沙发和丈夫窝在一起。孩子终于不闹了。她觉得有些累，起身起洗澡睡觉。丈夫收拾碗桌，洗碗的时候他在想，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生活变成这样。

以前的夏天，他很阳光很积极，他喜欢那个时候他遇到的她。扎着青春的马尾辫。她的身体轻盈，款款走向他。

他洗完碗擦了擦手。妻子从浴室出来。跟他说可以去洗澡了。他应了一声，拿好衣服走进浴室。

洗澡的时候他闭着眼睛任水花肆意洒在头顶，他突然觉得自己老了。那种老是心不再年轻，是再也不对这个世界抱有好奇和幻想，他突然发现原来自己拼命追求的是这样的生活。

他匆匆地洗完澡，擦干穿上睡衣。走到卧室，

那天晚上男人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自己还是操场上奔跑的少年。

还和一群小流氓们天天对着过路背书包的女生吹口晒。

还会给暗恋的女生绞尽脑汁写情书。

还在放暑假的时候去池塘里抓鱼。

还在那个昏昏入睡的下午被老师用粉笔头砸中，猛的弹起，慌忙拿起书乱读一句，引得整个课堂哄堂大笑。

那天晚上女人也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自己还是个很年轻的女孩。

以为世界很大，她永远年轻。

她想起小学时偷偷喜欢的男生好看的后脑勺。

那一行行黑板报上她俊秀的字。

她跟女孩一起吃的零食刨冰，她喜欢看着天空湛蓝湛蓝，云朵白白。

她第一次被男生脸红的表白。她藏在抽屉里的情书，还有数学课上同桌的一句“方程式我全解得开，可对你我束手无策”

她喜欢喝的橘子汽水，她爱逛的校园，她喜欢那个总是坐在图书馆靠窗位置的白衬衫男生。

在毕业之后再没见过。

她梦到自己结婚嫁人，生孩子。

醒了过来，丈夫都呼呼大睡了。

人到中年
人到中年

这一次，她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