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小学时我便开始看武侠小说,那时父亲并不太赞成我看武侠,他怕我过于认可和接受所谓的江湖义气。记得奶奶家的书柜里陈放着爸爸的各种武侠珍藏,我总是在假期主动提出去奶奶家居住,如此一来,父亲的约束和教诲便与我天各一方,久而久之,武侠就成为我儿时记忆中的重要部分。
初看金庸,“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皆为我所爱,喜欢其各具特色的故事,各有千秋的人物;再看金庸,至爱《天龙八部》,喜欢它的大气,喜欢萧峰;反复读金庸,唯爱《天龙八部》,对萧峰更是情有独钟。
好书犹茗茶,越品越香,越品越有味道。《天龙八部》就是这样的好书,它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和故事情节,不让人烦,不让人倦。芸芸众生,所求不同,所有不同,其相不同。“无人不冤,有情皆孽”,陈世穰先生如此概括《天龙八部》,而他描述的又何尝不是人世呢?
萧峰,金庸先生笔下最完美的英雄,他至情至信,至善至勇,至忠至仁,堪称侠之典范,而他却也成了金先生笔下最悲剧的人物。读过金梁古温后,我最倾心于萧峰,对他的命运甚感无可奈何,如此英雄,当他短暂的人生,没有比死更好的结局时,你又怎能不惋惜呢?
“剧饮千杯男儿事”,萧峰的人生离不开酒,“浓眉大眼、高鼻阔口,一张四方国字脸颇有风霜之色,顾盼之际,身材甚是魁伟”,萧峰的出场神威凛凛,松鹤楼上,一盘熟牛肉,一大碗酒,两大壶酒,随即又是二十斤高粱,其豪迈与气势无人能及,这也让书生形象的段誉好生钦佩,二人赌酒之事也引来旁观。四十余碗酒下肚,萧峰面不改色,无半点醉意,英风飒爽,初读于此,对于如斯豪杰不免心生期待,只可惜杏子林中,萧峰的人生就开始多了几分悲情色彩。
萧峰的悲剧源于胡汉恩仇,源于慕容博的私欲与心机,源于萧氏家族在大辽的地位。尚在襁褓之中,萧峰一家便遭遇中原强敌的围攻,无奈丧母,父亲纵身跳下悬崖。自此,没有萧峰,只有乔峰。少室山下,乔氏夫妇喜得贵子,殊不知其身世,将其抚养成人,期间的名师指点,乃成大气,几经磨练方位丐帮帮主。然而,萧峰的出生便注定悲剧,即便此刻他已化作乔峰,却也逃不过命运的坎坷。
萧峰的悲剧与其身世相关,却始于马夫人,始于马夫人对爱情的变态心理。杏子林中,面对全冠清等蓄谋已久的反叛,诸位长老的咄咄逼人,乔帮主镇定自若,泰然处之,智擒十方秀才,义服四大长老,中国古人讲“聪明秀出为英,胆识过人为雄”,非萧峰者不可谓之也。萧峰的重情重义体现在他替诸长老受过,插入其胸膛的刀无不令人心痛。纵使恩惠再大,情义再深,却也敌不过一页书信,身世之谜的揭开,乔峰于丐帮再无立足之地。从此,中原武林不再有丐帮帮主乔峰,只有契丹人萧峰。
萧峰的悲剧愈演愈烈,因为他的生父——萧远山。萧远山对仇恨的不释怀,致使他不辨是非地在中原武林杀人,而种种罪行却皆有萧峰承担。萧峰完全由人人景仰的大英雄沦为为人所不齿的契丹狗。这是一个我极其不想用到的词,然而却没有比它更适合形容萧峰当时处境之窘迫的词语了。
此时的萧峰是可怜的,他的豪气无法掩盖他的自卑。“虽万千人吾往矣”,虽被误会为十恶不赦之人,虽知聚贤庄内高手如云,他依旧携阿朱赴聚贤庄,只求薛神医救这个连交情都谈不上的丫头一命。如此潦倒之际,萧峰侠之风范仍存,喝酒断义,此时的酒对萧峰而言不再有往日的风味,而是多了几许苦涩与无奈。数日来发生的种种尽归于酒,昔日的情谊尽归于酒,此酒好烈,它无情的折磨萧峰的伤口。干杯绝交,放手大杀,契丹人以太祖长拳对阵汉人的天竺武学,莫大的讽刺。面对无眼的刀剑,萧峰再无忍让,他从不会想到昔日的至交好友今日却变成敌我双方,要拼尽全力论生死。饮水思源,不可杀少林高僧,此时的萧峰,只怕要绝望了,无数次的问自己究竟是汉人还是契丹人,满身的伤痕皆不如身世的打击来得痛。他难以接受命运这样的安排,他怀疑自己的身世,他怀疑自己的价值观,他怀疑自己所做的一切,往日豪情万丈的乔帮主今日却这般自卑,着实让人心生怜悯。以往的乔峰从未犯错,此刻却受尽命运的戏弄。
萧峰的悲剧由他自己加重,一个长于江湖的男儿,报恩报仇。雁门关外阿朱的等待是对他的抚慰,阿朱对他身世的不介意和对他人格的肯定给了他坦然接受人生变数的希望,但阿朱难以抹平这样一个江湖英雄的痛。萧峰忘不了仇恨,尽管他也想将江湖之事置之身外,与阿朱到塞外牧马放羊,然而在这之前,他要知道带头大哥是谁,他要报父母之仇。
三更时分,青石桥上,电光闪动,萧峰的掌落在了阿朱身上,疑惑的萧峰在自责与悔恨中听着阿朱的解释,他难以原谅自己,他要以真气救阿朱,她却始终动弹不得,气绝而死。萧峰的生活又一次充满绝望,他只求一死来解脱自己无边无尽的痛苦,却又求死不能。他的心开始流浪,他已不知哪里是回家的路,或许他已不知哪里有家。
少林寺武林大会上,一切真相大白,一句“这些人既是爹爹所杀,便和孩儿所杀没有分别,孩儿一直担负这声名,却也不枉了”,又有谁明白萧峰的无奈与孤独的?萧远山不懂,中原武林人士更不懂,他们都将自我民族看得太重,自视自我标准才是对的。他们不会理解萧峰,不会理解他这样一个长于中原的契丹人的想法。
萧峰与乔峰是不可分割的,乔峰不因萧峰身份被证实而结束,萧峰的一生都有不可磨灭的汉人的影子。三十年来,萧峰完全由汉人所授,他是一个完美的入世英雄,而不仅仅是郭靖般的儒家英雄,郭靖的完美是建立在中原道德体系之上的。郭靖者,北宋之侠也,这是符合儒家“亲亲,贤贤”的约束的。儒家讲究“克己复礼”,无非是为了维护其主张的等级制度,儒家的“仁爱”有厚薄、有区别、有层次,这局限了中原人看问题的视角,也容易导致狭隘的民族主义。萧峰则不然,尽管在萧峰身上能看到浓重的儒家文化的缩影,如他愿代父受中原武林的惩罚,“杀母之仇,岂可当作交易买卖?”,萧峰对于父母的敬重之情溢于言表。萧远山夫妇的生育之恩,乔三槐夫妇的养育之恩,玄苦大师、汪剑通帮主的传道授业之恩,萧峰无不视之重如泰山。萧峰对待爱情的态度亦是如此,萧峰爱阿朱,也有愧于阿朱,这注定萧峰一生只有一个女人——阿朱。四海列国,普天之下,阿朱只有一个,任耶律洪基赏赐再多美女,于萧峰而言皆如无;任阿紫再痴情,她只是阿紫,无法取代死去的阿朱,萧峰可以照顾她,可以数次冒险救她,却只因她是阿朱的妹妹。萧峰的爱情世界是简单的,没有纠结,没有起伏,没有浪漫,唯一的塞上牛羊也只是空许约,但萧峰却在用一生诠释他对阿朱的爱,同时也诠释了中国人眼中爱的真谛和对爱的坚持与信仰。
萧峰是金庸先生笔下最大的英雄,是武侠小说中最硕大无朋的身影,他的魅力源于他的高尚人格。藏经阁内,萧峰昂然对慕容博说道:“你可曾见过边关之上宋辽相互仇杀的惨状?可曾见过宋人辽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情景?宋辽之间......我对大辽尽忠报国,是在保土安民,而不是为了一己的荣华富贵,因为杀人取地,建功立业。”如此宅心仁厚、以天下苍生为己任,萧峰不因在中原受辱而仇恨汉人,始终竭力阻止中原遭受屠戮。
小说末尾,耶律洪基欲南下取宋,萧峰不从,被救至雁门关外却被拒入关。雁门关外,萧峰为辽宋的和平,为两国人民的福祉而威逼大辽皇帝许下诺言,终只能拾起地下的两截断箭,内功运处,双臂一回,噗的一声,插入自己的心口。萧峰挟耶律洪基,不为叛乱;萧峰救宋,不为荣华富贵。或许死的结局是萧峰早已预料到的。他本是契丹人,如此一来,他于契丹再无立足之地,于中原而言,他终非汉人。萧峰是真正的侠义之士,是真正的英雄,他不以入世来实现自我,不以追求普世的认可来证明自己的价值。萧峰不过于追求完美,他却近乎于完美,他的完美并不刻意,而是将追求与性情融为一体。当道德成为生活中的一种状态时,也就无道德束缚一说了,萧峰的可贵在于他的大仁大义,他将这一点提升到对整个人类命运的始终关怀的高度。萧峰曾对玄渡大师说:“大师是汉人,只道汉为明,契丹而暗。我契丹人却说大辽为明,大宋为暗......如此杀来杀去,不知何日方了?”萧峰的博爱超越了政治主义,也超越了狭隘的民族主义,这一点恰恰又印证了墨家的“兼爱”、“非攻”。萧峰渴望民族之间能够平等,能够和睦相处,这已非儒家之“仁爱”所能及而到达墨家“无差别的爱”的层面。
萧峰的人格高度无法掩饰他人生的悲剧,他的悲剧源于他的身世,源于胡汉恩仇,又由世人的欲望将它无限放大。康敏的死,慕容复的疯,慕容博、萧远山的遁入空门,似乎众人皆为自己的恶念尝到了苦果,然而所有的一切却都不能弥补萧峰的悲剧。
萧峰的悲剧像一面镜子照亮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某种缺陷,中原武林亏待了萧峰,因果循环,果亦将落于中原武林。萧峰的悲剧照见了人性的迷茫与卑污,也照见了历史的悲怆。萧峰,如此一入世英雄,却也逃脱不了命运的悲剧,萧峰的悲剧警示世人,要破孽化痴,对人,不可不留余地;对己,不可过于执着。
中国古人多思考处世之道,佛教传入,三世、三界的新概念得以引进,对于生死祸福的敬畏逐渐纳入思想道德体系。你我皆凡人,虽不能免俗,却也可以尽力做到淡然与豁达。无为而无不为,出世为入世,入世亦为出世,以出世之心态做入世之事,以墨家之胸怀处事,以道家之心境处世,不也畅快自在?《天龙八部》中三大男主思想不一,结局各异,综其因果命运,不妨悟天道自然,观社会人道,拒社会诱惑,享山水之乐,无所恃以达逍遥游。虽不能与世无争,却可于喧嚣之中求得一方净土,不忧天,不畏天,求得生命的最优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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