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两个姑姑

        我有两个姑姑。奶奶在世的时候跟我说过，我本来应该有三个姑姑的，还有一个姑姑刚生下来没多久就不幸夭折了。

        20多年前，作为家里的长孙，我的出生给贫困的大家庭带来了无尽的欢乐，我也成了整个家庭的核心，全家人都围着我转。当时两个姑姑都还没有嫁人，每天都抢着抱我，只有我哭着要吃奶的时候，她们才会把我还给母亲。母亲刚把我奶好，姑姑又马上把我从母亲怀里抢走。

        小时候家里实在太穷，尽管全家人都把我当宝贝疙瘩宠着，但从来没有人给我买过零嘴儿吃。每次看到小贩推着板车到村里卖冰棍或者鸡蛋卷，我就馋得不得了，嚷嚷着让母亲给我买。母亲每次都说明天就给我买。我等了不知道多少个明天，却一次也没有等来想想就能让我流口水的零嘴儿。有一天，我的馋瘾又上来了，直接躺在地上打滚撒泼，母亲又哄我说明天就给我买零嘴儿。我再也不相信母亲了，气得从地上爬起来，把奶奶刚蒸好的一锅馒头打翻在地上，馒头上都沾了土。母亲心疼粮食，拿起扫把要打我，大姑拦住了母亲，小姑赶紧把我从房间抱了出去。

        大姑听说烟叶地里废弃的塑料薄膜能卖钱，就让小姑和她一起趁下午凉快的时候去地里揭薄膜。刚栽的烟叶幼苗比较脆弱，需要在田垄上罩一层薄膜，等幼苗长大长壮把薄膜顶破了，薄膜也就没用了。薄膜都粘在田垄上，得用手指甲一点一点地揭。每次揭薄膜回来，大姑小姑手指甲里面都是土，根本洗不干净。大姑小姑一连累了两天，也没揭多少薄膜，就决定中午吃完饭再去揭。

        奶奶跟我说过“晌午顶，鬼露影”，我怕大姑小姑会遇到鬼，不让她们去。大姑摸着我的头问我还想不想吃零嘴儿啊，我脱口而出:“做梦都想!”我突然记起来每次去姥姥家，要是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姥姥就折一段桃树枝让我拿着。我赶紧去折了两段桃树枝，给大姑小姑一人一枝，我一本正经地对她们说:“大姑小姑，你们一定要把桃树枝拿好，鬼最怕桃树枝了!”大姑小姑跟我拉钩，向我保证一定会拿着桃树枝，我才放心地让她们去烟叶地里揭薄膜。

        从地里揭的薄膜还要洗干净，收破烂的才要。每次揭薄膜回来，大姑负责在河里洗，小姑负责晾晒。一个星期下来，薄膜终于堆满了一板车，大姑小姑就带着我去卖破烂。我早就弄清楚了收破烂的人家在哪里，就跑在前面引路，大姑小姑推着板车在后面跟着我。我跑几步就回头看看大姑小姑，还一个劲儿地催她们快点，生怕她们跟丢了。薄膜五分钱一斤，一板车薄膜总共卖了两块七毛钱。

        拿了钱，大姑小姑马上带我去买冰棍。大姑给我买了一个冰棍，没给她自己买，也没给小姑买。我让大姑先吃，大姑说自己怕凉。我又给小姑吃，小姑也说自己怕凉。我舍不得咬着吃，就用舌头慢慢舔，刚舔了一口，我就敢肯定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比肉都好吃!大姑说我舔冰棍的样子就像虎子舔水。虎子是家里养的大黑狗，能吃上这么好吃的冰棍，大姑说我是狗那我也是一条幸福的狗。这可是我吃的第一个冰棍，吃完后我把小木片洗干净藏在自己的小宝盒里面。那两块七毛钱，大姑给家里买了一瓶酱油、两包盐，剩下的都给我买冰棍了。那个夏天我一共收藏了二十一个小木片。

        我上学前班那年，大姑嫁人了，我难过了很长一阵子。好在大姑家不远，周末我不用去学校，奶奶要是不下地干活，我就吵着让奶奶带我去大姑家玩。每年放暑假，我在大姑家一住就是半个月。大姑家种了两亩地的西瓜，我真恨不得就住在西瓜地里。大姑用手拍拍西瓜，或者用手指头弹几下，听一下声音就知道哪个瓜熟了，哪个瓜还要再长几天。我学着大姑的样子，要自己挑西瓜，结果我挑的西瓜瓤都是白的，根本不能吃，只能喂猪。

        在西瓜地里吃到肚子滚圆已经够爽了，不过还有比这更爽的。大姑从修车铺给我找了个大汽车轮胎。把轮胎充满气，扔进河里，我躺在轮胎上，怀里抱着半个西瓜，用勺子舀着吃。两只脚在水里有一下没一下很随意地蹬着，任凭轮胎在水面上飘来飘去。有一次，我又在水里玩了个痛快，上岸的时候被水底的碎玻璃割了一下，到岸上一看，左脚的大脚趾头被割掉了一大半。大姑赶紧背着我往诊所跑。这下可把大姑吓坏了，虽然我肯定不能再下水了，大姑还是用剪刀把轮胎剪碎当柴火烧了。

        大姑嫁人三年后，小姑也嫁人了。小姑嫁得比较远，我只去过两次，一次是小姑出嫁那天，还有一次是小姑怀孕以后奶奶骑三轮车带我去的。

        我学会骑自行车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看小姑。那是一个星期天，大人都下地干活去了，我拿了二十个土鸡蛋装在书包里，就朝小姑家出发了。我怕路上鸡蛋会碎，特意从柴火垛上抓了几把麦秸放在书包里。由于对去小姑家的路不熟，没骑多久我就迷路了。还好我记得小姑家所在的村子叫杨营，我壮着胆子问了好几个人，终于到了杨营。当我出现在小姑面前时，小姑真是又惊又喜，让小姑夫去集市上割肉。小姑知道我来的时候没有跟家里讲，怕家里找不到我会着急，赶紧给母亲打电话。中午小姑和小姑夫包了我爱吃的猪肉白菜饺子，我可着劲儿吃了满满两大碗。下午小姑送我回家，跟我说以后要是想来就打电话让小姑夫去接我，千万不能一个人来了，省得被拐子拐跑。听小姑一说，我才想起来，村子里有一个小伙伴就是被拐子拐跑了，家里人找了两年了也没有找回来。

        小姑嫁过去之前，小姑夫家在杨营就算不是最穷的人家，也肯定是最穷的人家之一。去小姑夫家相家的时候，一看他们家穷得叮当响，家里人都反对这门婚事。但小姑看小姑夫心眼好，硬是顶着全家人的反对嫁给了小姑夫。一直到小姑上花轿的时候，奶奶还在生气，撂下一句话:“家里本来就穷，你非要嫁到更穷的人家里，就等着过苦日子吧!”

        小姑很精明能干，也很有眼光。看到村里有人建大棚种蔬菜，小姑也动心了。小姑夫家自然是拿不出钱来的。当时父亲在广东打工挣了些钱，知道小姑的打算后，赶紧把钱给小姑送了过去。大棚很快就建好了，小姑又马不停蹄地种上了豆角，茄子，芹菜等几种蔬菜。第一轮蔬菜正好赶在过年前上市，很快就卖光了。第二年，小姑不仅把钱还给了父亲，另外又建了几个大棚。几年下来，小姑家和其他几户也搞大棚蔬菜种植的人家一下子成了村里的富裕户。我跟奶奶说:“小姑不仅没过上苦日子，反而过上了好日子。”奶奶说小姑这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其实我知道奶奶比谁都高兴，每次一跟人提起小姑，奶奶就一脸骄傲。

        尽管日子越过越红火，但小姑和小姑夫的婚后生活并不圆满。小姑前后怀孕几次，但都流产了。我以为是小姑怀孕后还忙着大棚里的事情，母亲说不是这样的，小姑怀孕以后基本不出家门，就待在家里养胎。一次小姑到院子里晒了床被子就流产了，还有一次小姑往厨房提了半桶水也流产了。去医院检查，医生说这是习惯性流产。为了要孩子，小姑夫带着小姑不知道跑了多少家医院，中医西医都看，农村的土郎中也看。那两年，小姑大把大把地吃西医，熬中药的药渣在院子里堆得跟小山似的。真是苦了小姑了。苦心人天不负，婚后第八个年头，小姑终于诞下了一个女婴，健健康康，白白胖胖。我真心为小姑感到高兴。

        正当我沉浸在小姑终于有了孩子的喜悦之中，另一件事给了我当头一棒，大姑跟一个男人跑了。大姑在外面打工的时候，跟一个当地的男人好上了，回来要跟大姑夫离婚。大姑夫不同意，大姑干脆直接跟那个男人跑了。这不是只有电视剧里面才有的剧情吗？怎么会发生在我们这个大家庭呢！大姑怎么忍心抛下自己的两个孩子？我开始气一直疼爱我的大姑。没过多久，大姑又回来了。听说那个男人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家庭，喝农药自杀了。

        奶奶更气大姑，大病了一场。奶奶说再也不认大姑这个闺女了。大姑来看奶奶，奶奶骂着赶她走，还把大姑买的东西都扔了出去。一连几次都是这样，大姑再也没来看过奶奶，连逢年过节都是让两个孩子来。奶奶还不让家里人提大姑，说她是家里的耻辱。我看到过几次奶奶一个人看大姑的照片，一看就是半天。孩子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奶奶怎么会不想大姑呢，她不让大姑来，其实是怕村里的人戳大姑的脊梁骨啊。

        奶奶去世时，大姑也没来。不过有人见过大姑去给奶奶上坟，在奶奶坟前一跪就是半天。是啊，有什么事情能割断母女间的深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