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最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任何时候,个人的命运都跟社会与时代紧密相连。不要寄望于侥幸,觉得自己能够超脱于社会,超脱于时代的影响,而成为乱世中的幸运者。所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历史的经验是,但凡政治上出现失当,蝼蚁之躯,都只能任由政治的车轮碾压过来。所谓时代之苦,是指一个人面对时代的无力感,一种软弱的痛,深深的无法言喻的痛。但是,难道就只能这样了吗?就甘为时代的囚徒,纠结在当代社会物欲、竞争及因此创造的空前压力之中,俯身低头甘为人生格子上爬格的棋子了吗?
不!我不愿意!
个体与时代,一方面是个体如何在某种程度上被政治环境乃至时代精神所形塑;另一方面许多个体确实是在不断反思时代,质问人在特定历史中的处境,甚至想要试图透过自身的力量推动社会改变。无论如何,个人不只是社会结构的被动接受者,也能充当积极行动者的角色,对现有的社会结构施加作用与产生影响。无论个体的努力,如何微不足道,我们自身是这一时代精神的一部分,我们的行动是这一时代的行动之一,我们的声音、动作和姿态是这一时代的声音、动作和姿态之一。
我觉得,与所处时代的紧张关系,可能是一枚双刃剑,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就像鲁迅,鲁迅跟时代的关系太清晰,一出道就赢得时代,后来他和时代关系扭曲,也是那个时代的戏份之一,他死后,时代开始绑架他、狠狠利用他,他成了时代的超级人质。就像王小波,我始终觉得王小波过度沉溺于幽暗的历史记忆,他的批判也持续指向那个非常的历史切面,这可能反而遏制了他丰富的想象,更限制了他洞察历史的视野和透视人性的眼光。
个体与时代,最好的关系是什么呢?在为时代所囚、以及与时代为敌之间,有没有别的道路?
我个人倾向于尼采的方式,尼采曾经这么透彻地总结过——
远远地脱离自己的时代,仿佛从时代的海岸被推回到以往世界观的大洋中,这是极有好处的。从大洋深处眺望海岸,你也许能第一次看到海岸的全貌;再度靠近海岸时,你就强于那些从未离开过海岸的人,你能更全面地了解海岸。——尼采《人性,太人性的》
是的,就是这种若即若离、亦远亦近的关系。每个人与时代相处的方式可以不一样。我选择这种与时代相处的方式,因为这是适合于我。时代太强势了,我们是被选择的,角色是被安排的,人想要不变成畜群,而能保持其独特的尊严、美,作为一个现实生活中的人,矛盾与孤独是他必须承受的精神代价。如果他不想在驯化中失去独立,也不想在对抗中被时代磨损,那么,若即若离、亦远亦近,也许是一种可行的选择。
从时代的海岸退远,再退远一些,从大洋深处眺望海岸,一个人将自己从时代的泥沼中拔离出来,获得了审视与反思的眼光。对于现状,也许没有当下改变的力量,但对于未来却有选择的权力,那么清晰地认知到,心之所愿才是惟一的行动准则。虽然远离海岸的主动选择,可能会失去很多很多,但是它却让一个人的行动具有了意义。这个意义就是存在主义的“自由”意义,一旦主动选择,即表明了自己的自由,从而甘心承担任何选择的结果。
当我在一个人的泅渡中,渐渐融入无限深蓝,在孤独、思考和写作中,陪伴自己的,渐渐只剩下天地万物。眼前这片无限展开的浩瀚之中,那里有我需要的一切,太阳、星星和月亮。而回顾身后人影渺小的海岸,难道这不是一个有限的时代吗?虽然这个时代常常以“伟大”自命。与时代脱节,却并不与季节脱节,不过是弃陆地之尘埃而取远洋之烟霞。只有从大洋深处眺望海岸,才能看清海岸的全貌。我没有枉顾我的时代,事实上,我只是在远洋与海岸之间来回泅渡,当再度靠近海岸时,与那些从未离开过海岸的人相比,我或许能更全面地了解海岸,立场于更深广的人类历史和人性根本上来审视、解读自我与时代。
时代之下,生死之上,我们谁又能做自己身体、意愿和行动的完全的主人呢?但是,还是要凭藉强大的心力,得以自由离开当下的社会与时代,去看一看更辽阔浩渺的存在,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物之盛,进入对世界与人心的更深的理解。最后,还是引用一段尼采的话:“所有人都分成奴隶和自由人,任何时候都是这样;因为谁要是自己2/3的时间不归自己所有,那他就是一个奴隶,无论他想要当什么样的人:政治家也好,商人也好,官员也好,学者也好”。好吧!即使时代扣押了我的三分之一,但我还顽强保留着三分之二,那么,我就没有成为所处时代的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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