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屁话!”敖二啐了一口:“当年清墨、苏图和我都进入了‘郢墟’,怎么就轮到你作了掌门呢?”
“明知故问。”裘劲也不恼:“当年清墨肯留下来,自然不会轮到别人。”
“清墨自然是不屑于留下来……任这‘郢墟’里有金山银山,也无法困住鹰隼的翱翔。”敖二眼神骤然锐利:“可是眼下只有裘苍灵这小子进入过‘郢墟’,你所谓的推选,不是自欺欺人么?!”
“什么鹰隼,什么翱翔,莫拿大话糊弄人!”裘苍灵被点了名,立刻奋起为父亲和自己反击:“苏清墨若不是贪得无厌,为何要夺我半爿铜镜,到日本去炫耀卖弄!”
“好了!不要吵了!”裘劲沉声低喝:“所有事情的根由都可以归结为一点,那就是:
数百年来,没有任何人能够进入真正的‘郢墟’!
我相信,清墨是离真相最接近的那个人……
所以,他才抱着半爿纹镜,东渡日本……”
所以,你们每个人都有资格来参加无影门新掌门的推选。而且,你们无法拒绝,这谷中百八十口人的性命,都等着你们中的一位来守护。”
寒川呼啦一下站起来。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他缓缓说:
“你们选你们的,我要去找顺子。”
说罢他拧身走向门边。但散在屋子四角的无影门人反应更快,闪身堵在门前,一副不放任何人离开的架势。
“苏格!”长嬴跟上去紧紧攥住寒川的手:“顺子我们会去找,但不急在一时!”
“我们有捷径。”沈瀚冷静地插嘴:“羽良和村民只能绕着山路进谷。”
“所以呢?”寒川问。
“所以,你也要参加无影门新任掌门的比选呀!”沈瀚还是漫不经心的语调,盯着寒川的目光却灼灼烫人。
“我?”寒川少有地露出一个自嘲的表情:“我在你们眼中不是觊觎宝藏的盗贼吗?村民们不是恨不得要扒我的皮吗?我只想救出顺子,我对他承诺过……”
“那你对我的承诺呢?我们的赌注呢?你也忘记了吗?”沈瀚激动起来:“要我提醒你吗?你承诺过我们要一起找到完整的蟠螭纹镜!你还说过不能置英一郎父亲的性命于不顾,也不想叫‘苏先生’白死!”
屋内静可闻针。
“你,你也对村民承诺过,会让施暴的日本人付出代价。”站在角落的裘苍灵竟也低低补了一句。
……
行进的队伍蜿蜒,在苍翠的山壁上断成一截截。
这是谷中老幼在无影门人的带领下向“酒壶石”转移;村中的精壮男丁则被裘苍灵领着安插在谷口埋伏。
“时间不多,走吧。”裘劲带头,转身离开视野开阔的山脊,往溪谷走去。
溪谷中人去楼空,牲口、家禽等活物,村舍中的存粮,尽数被转移。然而在这荒凉的空谷中,有一处依山傍水而建的棚舍里却是热火朝天。
敖二和沈瀚没有跟着寒川他们去疏散、布防,而是回到这间棚舍;棚舍背后隐藏着一处天然洞穴,洞穴里机关重重,师徒二人开足炉膛里的火力。
“我说,等会的比试,你可不能输。”敖二往鹤嘴锅里添了件锡块,严肃地对徒儿说:“师父我一身的本事都传给你了,你得给师父,给你爹报当年的一箭之仇!”
“师父,不是我不愿意,只是,光能复刻铜镜,不见得能打开‘郢墟’啊!要不然,您自个就能把仇报了不是……”沈瀚正用一只石轮小心地琢磨着一个镂空件,忙得满头是汗:“再说了,您说那半爿铜镜是当年无影门‘送’给我爹的,我怎么觉着不是这么回事啊?”
“所以我得赶在比试开始前,把所有秘密都都告诉你,你一定能赢!”敖二压低了嗓门。洞内还有两个帮忙的无影门人,抬头看了看,确定他们距离较远不能听了去,敖二对沈瀚招了招手,附在沈瀚耳边说:
“你记好了,蟠螭纹镜是一面透光夹镜,两层镜面合二为一,光线照射便透出文字,显示出进入‘郢墟’的秘密!这面镜子还是一个机关,就嵌在断龙石上。
当年裘劲为了报答清墨的救命之恩,投其所好带清墨去看‘一个埋在岩壁里的神秘古物’。裘劲当年只是初入门中的小毛头,什么都不知道;清墨却是作了学问,按图索骥找到这里的,他一眼就看出了这奇怪而残破的‘古物’非比寻常,当即就驻守在岩壁上两天两夜,等裘劲的祖师爷气急败坏地赶过来,他已经将半埋在岩壁里的残破‘古物’起出浮泥,修缮如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们‘无影门’的‘龙眼’,是一枚蟠螭纹镜。
裘劲触犯门中大忌吃了祖师爷的大刑,要不是念他年幼无知,又有清墨的求情,怕是要被祖师爷扔下‘酒壶石’祭了门规。对清墨这个外人,本该更加心狠手辣,祖师爷硬是下不去手,因为要不是清墨,祖师爷也无缘得见蟠螭纹镜的真容,它早就被湮没在门中百年来种种不祥的传言和严苛的禁忌当中。
祖师爷禁了清墨的足,又强行收清墨为徒,只想让清墨好好为无影门效力,破解失传了百年的秘密;但祖师爷同时又心存顾忌,清墨聪慧则已,但满脑子的西学,思想独立,难以驯服,所以门中的种种秘辛,他藏着掖着,就算清墨来问,也是点到即止,不肯大方分享。
饶是如此,清墨的研究还是突飞猛进,他的所知所获从不吝于分享给我们几个交情深的师兄弟;他告诉我们的事情,比祖师爷告诉我们的还要多而详尽;大约从那个时候起,祖师爷对他起了杀心……
那天就清墨、苏图和我三人在岩壁洞中,他突然用手敲了敲铜镜的中央,发出烧龟甲一般的声音——要知道他当时严禁我们用手直接触碰铜镜,说是保护‘古物’,他自己敲的倒是欢快——然后他就用手电筒照了照铜镜的中心。
那时候蟠螭纹镜已被完整地起出岩壁,只在基座处连着山岩。这一照,几乎所有的谜底都显现了出来。
首先那是一面双面夹镜,背面的镜片中央有一道狭缝,可见这半爿镜子是活的,可拆可换;其次,这是一面透光镜,电筒光下有一片文字亮晃晃地投射到对面的岩壁上。
我们三个兴奋得不得了,清墨令我们二人举着电筒,他自己则在岩壁前描摹那些显现的文字。
描得正酣,祖师爷从天而降,不声不响来到我们身后,伸手扳动了那半爿活动的铜镜……
天崩地裂,断龙石从天而降,而祖师爷、苏图和我正陷入地底……”
敖二一口气说了良久,终于脸色煞白地停顿,仿佛正重历那惊险刺激的一幕。
沈瀚及时送上一碗水,郁郁不快地说:
“祖师爷想害死我爹,却自己着了道?”
“对啊!”敖二一哂,觉得自己这徒儿也太精明了点,令他叙述的快感大大打了折扣:“祖上的传说很久无人亲践,他又着急不让清墨摹走那些神秘的文字——尽管他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些什么文字,就那么莽然动手,呵呵……
我们掉到了森冷的地底,四周滑不留手,眼前一片漆黑;我年纪稍长,尚能保持镇定;苏图还是个孩子,比现在的你还年幼些,吓得直喊娘。头顶上的断龙石徐徐合上,光线越来越窄……忽然,断龙石合拢的速度慢了下来!”
“是我爹!”沈瀚露出一个骄傲的笑容。沈瀚自意识独立后,便对生父心怀恨意,恨他抛妻弃子,客死异乡,令母亲、自己和流落异乡的兄长颠沛流离;尽管身边的人,母亲,或图叔,偶尔不经意地灌输一下“父亲是好人”的思想,但他固执地认为那只是一种出于伦理人常的虚假幻象,有什么比他童年饱受战火肆虐的印记更有说服力呢?至于他的师父敖二,更是从来不曾提起他父亲。这股有悖伦常的恨意,像一条毒蛇,时时缠绕着他的内心;他渴望普通人家的完整亲情,可是愈渴望,便愈仇恨。直至寒川出现,那个面冷心热的兄长总是小心翼翼地把他护在手心,好像存心要替补上父亲的角色;直至今天,敖二冷不丁给他讲了这么长而曲折的故事……像有一把锈迹斑斑、遗失了钥匙的锁,在心头骤然打开,他的人生变得豁然开朗。
“是。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法子,让断龙石慢了下来;然后他不顾自身性命,从断龙石下探出身子,扔下绳子把我们都拉了上去……
我记得特别清楚,清墨在洞口上方指挥:一个一个来,苏图年纪最小,先上;祖师爷第二个;我断后。呵呵,让祖师爷排在第二个,他可是第一人!离经叛道,但又叫人十分折服,这便是你爹的本事。”
“所以图叔最疼我。”沈瀚神游天外地说。
“傻孩子……”敖二在沈瀚的话中捕捉到一丝怅惘,有心安慰,却不知如何开口。
“师父也是疼我的。”好在沈瀚又贴心贴肺地补了一句。
“那是!”敖二挺起了胸膛:“我敖二在族中名声狼藉,只有这份手艺不假!也是造化,当年只有清墨瞧得起我,奉劝我技多不压身;我信清墨的话,二十年如一日打磨自己的手艺,即便我被宗族除籍,敖氏铅锡刻镂的手艺我这才是正宗!如今,我把一身技艺全部传给了你,算报了清墨救命之恩、知遇之恩,了了我毕生的心愿。
这些年我只传你手艺,却不敢将蟠螭纹镜的秘史、你爹的故事告诉你,其实是为了护你周全——清墨带着半爿纹镜离开荆州城,不知有多少人觊觎,包括……算了,如今契机已至,此时不告诉你,恐怕师父我真要带着这个秘密入土了。
千言万语,一句话:呆会儿的比试,你一定要赢!赢不了,今后就别叫我师傅!”
“可是师傅,光有着半爿纹镜便能进入‘郢墟’的话,你不早就当上掌门了?”沈瀚皱起了眉头:“这些年你照着拓本做出的仿制品,不止一个两个,早该试出‘郢墟’的入口了。”
敖二窒了半响,梗着脖子说:
“我不管!蟠螭纹镜的这番秘密只得你我二人知晓,按无影门的规矩,胜算自当是捏在你手里!”
“无影门的规矩,入‘郢墟’者为尊,万一,是我哥找到了打开的法门呢?”
“你这胳膊肘往哪拐呐?”敖二算是听明白了。
“没有拐啊师父,您不是刚收了我哥为小徒弟吗,我和我哥都是您的人……”
“好你小子,给师父下套?!”
“……”
师徒二人的嘴仗正有升温的趋势,裘劲和寒川走了进来。
“弄得怎么样了?时间不多了。”裘劲问。
“最后一炉了。”敖二结束了和徒弟的私密交谈,以一种匠人宗师的气质严肃地回答无影门掌门的提问。
寒川头一回走进这个藏匿于平平无奇之后的严整作坊,目不转睛四处观察:一人多高的炉头,巨大的浇铸架,引水渠和冷却塔,还有堆得高高的各式各样的模具……
“这就是我跟你说的,真正的‘大阵仗’。”沈瀚走上前跟寒川解释。
“这就是他们把你和你师父从荆州城‘请’来的原因?”
“嗯!美佳姐帮我们拿到的半爿纹镜送回了原位,无影门需要更多更接近原形的仿制品。”
“我突然发现,我做错了一件事。”寒川哑然了半响,说:“既然你没有危险,我不该追踪你来到这里,把羽良引来,反而陷你于危险的境地。”
“不,你来得正好。”沈瀚正色道:“前尘旧事,需要你我洞彻;恩怨是非,需要你我作出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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