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有我的乌托邦
【1】
“虽然你我会下落不明，你知道我曾为你动过情。”
说这话的人是我高中同学，名叫宋二狗。人长得瘦高，眼窝下陷，鼻梁挺直，在寝室里他和我同是自命不凡的单身狗。
宋二狗和我住的寝室曾经是全年级有名的单身狗模范寝室，六名成员全部坚守阵地拒绝脱单。要知道，在一个文科全年级男女性别比1:8的大环境中生存，再加上青春期躁动的特殊年纪，女生的双眼时刻爆发着绿色的光芒，鼻子始终探索着男性身上荷尔蒙的味道。男生能够保全自身是十足难能可贵的精神。
我和其他战友坚守贞操的原因是穷。穷得买不起双人电影票，吃一份双人套餐就要付出半个月吃榨菜的代价。而宋二狗不是，他是一个属灵的人，他觉得自己人生伴侣必须满足最基本的条件就是，第一能产生灵魂共鸣，第二绝对忠诚。
他说有一天他们一定会在月光下的海边散步，她穿白色长裙他背着木吉他，在月亮底下说说话听听涛声，或者一路走一路唱，把自己平时写的歌全唱一遍。
我对他说，“呵呵呵呵呵。”
我说，“二狗，在一个聊两句就能开房的年代还想要牵牵手就脸红的爱情，这TM不是疯话就是笑话。”
二狗说：“你们凡人不懂，古代李清照和赵明诚，那俩人就是榜样。”
我说，“上下五千年，也就只有这么一对夫妻如此吧。”
二狗说，“你们凡人真俗、真肤浅。”
我说，“你这种脚踩在云彩上的人不真实。”
宋二狗拧不过我，干脆一头扎在书里，视我如空气。
其实我们寝室的单身阵营没过多久，就逐渐被攻破了。
高二那年夏天，寝室的老五辍学回家打工，然后在那个荷尔蒙爆炸的夏季里，寝室里除了我和二狗之外的学长全都如多米诺骨牌一样陆续脱离了组织。
在一天晚上那三名学长请客吃大排档，他们都喝到舌头打转时语重心长的对我和二狗说，“革命尚未结束，同志仍需努力，我们三个是卧底，打入敌人内部，属于敌后战场，你俩一定要记住，我们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说完，咣当一声，不省人事。
我为他们为革命勇于付出贞操的精神感动，但还是生气地说，“他NN的，这三个孙子睡着了，大排档谁付账？”
宋二狗对我无能为力地耸耸肩。
那顿大排档花了我七百多块，那是我攒了半年想给小红花买生日礼物的钱。
结果我多年来唯一一次脱单的机会就被这四个孙子搅黄了。
【2】
小红花是我学妹。
高中那时候我是校卫生委员，负责检查学校走廊，窗台，窗户等等的卫生情况。有一次检查时看见一女生高高瘦瘦的，面容姣好皮肤还白，马尾辫又黑又亮。我趁人不注意看了一眼她的胸牌，暗记下她的班级。
后来每当她是值日生的时候我就到她班级说各种卫生不合格，窗户玻璃不干净，走廊瓷砖落灰太厚，墙皮上有黑手印等等等等。其实她每次值日都会打扫得很干净，但我就是想多难为难为她，一来混个脸熟，二来趁机多看她几眼也还不错。
后来我俩熟络了，我知道了她叫小红花，她知道了我每次都会找她麻烦，于是她就会一边骂我鸡蛋里面挑骨头一边恶狠狠地伺机报复我，但我是官她是民，她一直都没有斗过我的机会。
有一天我和小红花班级一起上体育课，她突然跑过来告诉我五天之后是她生日，然后掉头就没了踪影。
那天晚上我拿出了自己的积蓄。八百多块。我思忖良久之后觉得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既然不是宋二狗那种属灵的人，那又何必为难自己？
没想到第二天晚上，我那些钱全付了大排档。
【3】
宋二狗的春心萌动，铁树开花是高三那年，他在一款交友软件上认识的女人。
高三时候就已经有人开始向宋二狗约稿了，一个月写三首诗，一首五十。
然后宋二狗觉得自己终于熬出头了，默默无闻那么久终于有一家杂志社愿意刊登自己的诗，于是开始把自己珍藏的诗稿全拿出来换钱。结果就是读者多了起来开始有女粉丝给他写信，当时没有炒粉这回事，所以二狗都是很认真很正派很灵性地写回信。
后来有个女人一直给她写信，写读后感想，还和二狗讨论朦胧派海子牛还是北岛牛的问题。后来俩人加了一个交友软件，不谈别的，只聊诗歌。
而我只知道北岛是我小时候吃的冰棍的名字。
有一天晚上二狗跟我说，“你知不知道，和一个人聊天永远都不会为没有话题而尴尬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我说，“你难道不会是相信网恋吧？”
二狗没有说话，只是一味地盯着手机屏幕看，过了好一会才跟我说，“我只要忠诚和共鸣，长什么样子不在乎。”
我立刻被逗乐了，我说，“你想没想过万一她是个老头儿呢？或者是个中年妇女，只为了找你寻个乐子？”
二狗想了想，说，“只要是个人就行。”
我说，“你这饥不择食到了什么地步？简直是丧心病狂。”
【4】
高三毕业的时候，我填的大学是在上海，那天拍完毕业照，小红花双眼红红地站在校门外等我，她问我去哪儿。我说回家。她问我去哪个大学，明年她也会考过去。我从她的手里接过我的外套，说，不必记得我。
这句话是二狗教给我的，他跟我说，和女朋友分手时说这句话，既不伤人，又不掉价。
二狗报的是兰州大学。
恰巧那个女的就是兰州人。
我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二狗故意的。
反正到了大学我和二狗的联系就少了起来，他在朋友圈上经常发一些心灵鸡汤或者心灵砒霜，我慌慌张张地给他点个赞，深怕被他发现然后记起我。
有一天二狗在朋友圈里写了一篇文章，文章说的是一个男人在网上认识一个女人，两个相隔千里的人很快彼此相爱，他们深夜聊天居然聊的是海子和北岛，他们互相发的照片居然是某本诗集的某篇短诗，两个远离世界主流价值的人像深海里两只畸形的怪鱼，其他的鱼不会陪这两只怪鱼玩，只有这两只怪鱼互相安慰。
他在结尾里写，也许你们不会相信这真的发生过，但如果这只女怪鱼得了绝症，那只唯一陪伴她的男怪鱼是不是要游过很远很远的旅途，漂洋过海去看望她呢？
文章下的评论区一片沸腾，留言大致是，虽然你这个故事很扯，但一定要去看望。
我气的把鼠标都摔了，这群人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
结果二狗就真的买好了从兰州到大理的火车票。
我问他那个女的不是兰州人吗？
二狗特淡定地说，“是啊没错，但她住在大理。”
然后二狗就启程了。
我揣测不出一个属灵的人的内心，我唯一能帮他的就是，告诉他，千万别轻信别人的话。
但二狗还是上火车了，他背着一个大大的旅行包手里拎着吉他，进了火车连头都没回一下，手都没挥一下。
我看着火车走远，心里开始默念，千万别被人骗，千万别被人骗……
【5】
不到三天，宋二狗就回兰州了，原因是那个女的说什么也不和他见面。
宋二狗说，“我千里迢迢翻山越岭，你就见我一面吧。”
那女的说，“相识何必相见。”
宋二狗说，“你知道吗，曾经我以为我是深海里一只又丑又畸形的怪鱼，没有朋友陪我玩，不是因为他们不喜欢我而是他们不知道怎么陪我玩，直到后来你出现了，我才知道，在这片深海里，我有同类。”
那女的说，“其实深海里每一只鱼都有同类，只不过可能离得有些远，需要用一生去找。”
宋二狗说，“那只鱼我早就找到了。”
那女的说，“你找错了，那只鱼在几年前也和你一样，找到了另外一只鱼，如今那只鱼和另外的那只鱼很相爱。”
宋二狗说，“最可悲的不是被打败了，而是还没有机会就已经败了。”
【6】
很多很多年之后，我和二狗都从那些个坑坑洼洼的年纪中爬了出来。二狗成了小有名气的网文作家，我学医，整天在手术台前忙活。
而立之年，宋二狗终于决定结婚了。
他结婚的前一天晚上请我喝酒，他趴在上海大桥的栏杆上胡言乱语。
后来他忽然问我，“为什么年轻时候必须要做许多许多傻事才能长大？”
我告诉他，“人必须要和许多人谈情说爱，才能弥补他天生欠缺的不同情感。”
二狗说，“我想想都后怕，幸亏那个人不是骗子，不然我早就栽在大理了，过了这么些年，我真的必须要谢谢那个人。”
我问他，“如今还有没有那个人的联系方式了。”
二狗说，“早删了，虽然删完后难过后悔了一阵子，但久了之后就忘了。”
我点点头，说，“是啊，如果时间久了就能忘掉一些事情那该多好。”
【7】
宋二狗结婚了。
婚礼那天他打扮的很帅气，西装笔挺，气宇轩昂，当我看见新娘走进礼堂时，我一瞬间恍惚出神，整个人都愣住了。
因为挽着新娘的手的伴娘，就是小红花。
席间，小红花走到我桌前，眼睛还是红红的，说，“你还记得我吗？”
我说，“这么多年，你一点没变。”
她指了指给宾客敬酒的宋二狗和新娘说，“你看他们俩人，多好，我也想穿一套婚纱。”
我佯装没听见，举起酒杯，说，“我干了。”
说完，一饮而尽。
小红花的喉咙动了动，勉强笑着拿起我的酒杯，倒满，然后一仰脖子，全灌了下去。不少酒顺着她的嘴角流到衣领。
她一抿嘴，带着点哭腔说，“有缘再见。”
然后和高中毕业那天的我一样，匆匆忙忙地离开，连背影我都没有看清楚。
其实我成熟了之后才知道，那年我对小红花说不必记得我，我本以为这么说不伤人，但不知其实分手的话怎么说都很伤人。
我那个时刻看着小红花离开的方向，脑子里一直翻涌着一句话，但就是想不起来，后来终于想到了，就是宋二狗曾经和我说过的———虽然你我会下落不明，你知道我曾为你动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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