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镇

作者: 九个太阳2 | 来源:发表于2017-04-01 10:43 被阅读0次

    绵竹 黄金菊

      犹如,我不清楚一树花是如何开了又谢了,一些人的青春是如何灿烂过又沧桑了,我同样也不清楚,这一座我回忆中历历在目栩栩如生的小镇啊,它是从什么时候,就老了。

      它老去的标志,是被评为历史文化名镇,进场口树立着一座刻着“某某古镇”的牌坊,就好像古稀之年的妇人在寿辰大喜的日子里戴上一串儿女敬献的珠链。我去过不少古镇,丽江,或者凤凰。在别人的土地别人的历史风尘里,我们不过故作多情,替古人伤怀。而我忍不住暗暗思量的问题是,在这座巷陌曲折、山风幽回、被他人一遍遍游历的我的生命中的古镇啊,谁又能了解,那一排排廊檐下湿朽生苔的柱角里,那一条条长街里如玉温润的青石板上,那经营了几十年快要被医药公司连锁门店彻底打败的老药铺,甚至,那街转角老院子门口逢晴天必搬出马扎子听着收音机晒太阳的瘪嘴老郎中,那北街口依然枝繁叶茂的老槐树,那进场口曾经总是挤满卖鸡蛋的农妇的石拱桥……这些,是如何在一些人的生命中打下烙印,如何承载着几辈人不为人知的喜怒哀乐。

      古镇位于龙门山下,不知何故,解放后一直是附近几个乡镇的农贸中心。所以,即便是在贫穷落后商品经济并不发达的八十年代,它也是逢场便被挤得水泄不通,各色吃穿住用溢出了店铺,涌向了地摊。赶场的人背着背篓牵着猪仔接踵摩肩,吆喝声砍价声寒暄声起伏不断。

      像外婆这样的农妇,日历里记得最清晰的备忘,除了祖先的生辰忌日,便是小镇逢场的日子了。在那些日子里,她们收拾起一些东西,比如鸡蛋、种籽、黄连根、杜仲皮,或者家里男人新编的簸箕背篓,到镇上换几个钱,再买回一些必需的东西—不过是油盐酱醋,半包化肥。一年难得一件新衣服。

      小时候,我特别迷恋赶场。大约山村里的生活确是单调寂寞,又或者正如外婆所猜,我是盼着镇上的小吃。为了更周到的体贴我,逢每年的寒暑假我在外婆家的日子,她总是刻意增加了赶场的频率。售无可售、买无可买的时候,她就对外公说:“我明天得去场上捡几副药,这几天心口烧乎乎的。”外公也不说什么,用他常年哮喘的喉咙咕噜几声,以示应允。其实,外公最怕外婆不在家,因为他一辈子不会做饭。

      赶场不是我们如今坐车上街那么简单。当天早上,外婆天不亮就得起床,忙着给家里的猪、鸡、猫、狗备好一天的吃食,还要给外公做好中午的饭菜蒸在锅里。天亮后勉强收拾一下自己—换件干净的外套,梳梳头,便到床边唤醒我。我睡眼朦胧却兴奋异常地一头跃起,三两下穿好衣服,胡乱扒几口饭在肚子里,就迫不及待地要替外婆背上背篓,出发。而外婆呢,却总是在临行前对外公千叮咛万嘱咐,什么鸡不要放出去啊,天黑之前要拴狗啊,锅里的菜吃的时候要热一热啊之类,外公的耳朵又不灵光,一句话得问来问去重复三四遍,急得我直跳脚。

      外婆的村庄隐藏在龙门山脉的某个褶皱里,云深不知处。盛夏的清晨,山风湿润芬芳,群鸟啁啭,重重的山崖间蜿蜒往复的山路上,时隐时现的是我们祖孙俩缓行的身影。外婆不许我走快,怕我摔下山崖去。太阳跟着我们走,一步步穿出云层,空气渐渐热力十足。一路上碰见赶场的同村邻居,总会关心我的身高,夸我长高了,漂亮了,懂事了。

      走出重山之后,我们还需要翻过一道矮矮的山岭,并且经过棚花村,才能抵达场镇。外婆说,她的娘家就在棚花村,这里还住着她的亲哥哥。可惜,外婆命苦,娘死得早,小小年纪,她就被爸爸送给山里人了。解放后寻到亲哥哥,我的舅爷,外婆总是每年不辞辛苦地去给舅爷贺寿。

      太阳都升到半空中了,穿过场口那道两旁摆满鸡蛋摊子的石拱桥,我们就可以进场了。

      算一算,这条路大概需要步行三个小时吧。并且因为山势险要,出山的路至今无法全程通车。但小时候的我根本不知疲劳,繁华热闹的场镇深深地吸引着我。

      一进场,外婆就会问我想吃什么。其实我从小就不太馋,但毕竟走了那么远的路。我会要求吃一碗汤圆,或者凉粉。我们来到面馆,黝黑拙朴的八仙桌,青花瓷的筷筒,老板亲热的招呼着,很快端出一碗热气腾腾晶莹诱人的点心……而彼时我竟然完全忽略了,我津津有味吃东西的时候,外婆,她只是默默地坐在八仙桌的一边,拭汗、等待、付钱。我不清楚那时候一碗汤圆多少钱,五毛,或者一块?可是也足够外婆买几包盐或者酱油了。

      外婆也会真的去看病。从某条街一个铺面的板门里进去,穿过一道天井,再穿过一间有些破败的老房子,里面就坐着给外婆看病的老郎中。他把着外婆的脉,听外婆说一些“口苦、心慌、夜里睡不着”的病症,然后开药,每次都说:“您是气怄多了,肝气郁结,您想开点,这么大岁数了,日子总是要过的……”外婆平视前方,不说话,只是快速地眨眼睛,仿佛眼睛里进了沙子。老郎中叹一口气,又转眼看看我,换个话题说:“这就是你那个二女儿给您留下的孙女?哟,这么大了,多亏了您啊!您看,孙女这么乖,您想开点,将来她长大会记得您……”

      外婆遂而笑着应诺,彼此再絮叨一番。然后她拿着一张龙飞凤舞药方,道了谢,牵着我七弯八拐,去镇上那间大药房抓药。我跌跌撞撞地跟着外婆,一路上思索着郎中的话,外婆怄气多了,外婆肝气郁结……我很乖,我长大后要记得外婆的好……

      药房的生意真好,抓药的伙计至少十几个人,切药、捣药、抓药、验方……叮叮当当地忙碌着,店门口的几条长凳上坐满了病痛的人。尽管病痛,也依然笑呵呵认识不认识地相互问候家常,你忙我忙。日出而作日暮而息是生活,柴米油盐精打细算是生活,口苦心酸深夜难寐喝下一肚子昆虫树根熬成的药水,也是生活。所以他们安然,举重若轻。而年幼的我,则孤单地站在热闹的药房门口冰冷的玻璃柜台前,各种植物动物、甲壳和根茎的苦味,盈满鼻腔。

      有一年,我跟外婆去镇上卖苕菜籽。我记得出发的前一天,外婆在院坝里将种籽晒了又晒,收拾装袋的时候,细心到将墙角和石头缝里每一粒种籽都拾起来吹掉灰尘放进口袋。连我都感到这样做太劳神了,外婆却说:“苕菜种籽贵得很呢,掉的是钱,怎么不捡起来?”

      外婆说的大概是真的。赶场那天,一路上都是背着苕菜籽准备卖个好价钱的农妇。而外婆跟她们的区别就是,她所背的口袋比所有人的口袋都要小。我问外婆:“既然贵,我们为什么不多种一点来卖呢?”她笑笑说:“就我和你外公两个人,他有残疾,我身体又不好,哪能像人家年轻人有劳力种得出那么多东西啊!”

      我沉默,恨自己为什么这么弱小,为什么不能快快长大帮外婆把地里种满苕菜。我猜,外婆至今也一定不会知道,那些年来,我虽然年幼,六七岁或者七八岁,但是,我的心事却时常比她肩上的菜籽袋还要沉重。生命中经历的每一件事情,犹如一只昼夜不息的挖掘机,不断地、不停地在我的心灵里挖出洞窟,每一只洞窟都是一个巨大的问号,我却一直没有办法找到答案,犹如找一些棉花,给这些灌风淌血的洞窟,补上答案。

      但又或许,外婆也知道些什么。去年我指着我的孩子问外婆:“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有这么高吗?”

      她摇头,黯然道:“哪里有,你每天都不开心,小孩子忧愁了怎么会长得高,我都是苦中作乐,随时想办法逗你开心。”

      那么,如此一想,她又是懂的。

      那日我们背着苕菜籽还没有到达卖鸡蛋的拱桥,沿途就有收购菜籽的青年小贩开始游说农妇们把菜籽打包卖给他们。有些人停下来了,但外婆打算到镇上零售,她跟我解释:“卖给贩子要便宜些,他们还要赚一次钱,我到镇上去卖,要多卖点价钱。”。于是我帮着她拒绝那些热情的贩子:“走开了,说了不卖就是不卖!”

      却依然有不死心的贩子将自行车挡在外婆面前:“老太婆,太阳这么大,你走这么远也走累了,还不如卖给我早点收工回去。跟零售一个价!你放心!你去镇上卖,讲价的、添称的算下来,比卖给我还不划算!你去了,到农贸市场卖,还要交管理费!你算算!”

      外婆动心了,停下来问他给多少钱一斤。

      这个约三十岁的小贩骨碌碌从自行车上跳下来:“老太婆,我先看看东西,看东西出价,东西好价钱就高!不要没晒透的!”

      “我前前后后有太阳的日子晒了几天,昨天还翻出来晒过!”外婆连忙虔诚解释。

      外婆精心打结的白布口袋拆开了。小贩伸手进来查看种籽的品质,在口袋里颠来荡去。我惊讶地发现,他竟然在手里捏着一只小口袋,不断地在外婆的大口袋里装着菜籽。我意识到了什么,努力思考了几秒钟,然后大喊:“他是小偷!外婆,他是小偷!他拿了一只口袋偷我们的菜籽!”

      有人过来围观,外婆还来不及反应,那个人便迅速从外婆的菜籽里抽回一只空空的小口袋,蹬上自行车往前逃去了。

      外婆系好口袋,口里不断叨念着:“狗日的,想不到啊,幸好有我闺女在,狗日的……”

      我也在心里默念,幸好有我在,这是外婆辛辛苦苦种出来的换点油盐钱的东西,如果真的被人骗走了她会多伤心啊!继而我又想,我没有陪外婆赶场的时候,有没有坏人从她手里骗走过什么呢?!我越想越不放心,小脑袋生疼。

      更令人思来揪心疼痛的事,发生在后面。

      外婆背着那袋种籽来到镇上的农贸市场,那里挤满了卖土豆、卖大米、卖黄豆豌豆的农民。他们疲惫而木讷地站在烈日底下,将各自在田地里的收获殷勤地摆在身前,待价而沽。我至今仍然耿耿于怀的问题是,为什么在那个时候,农民们卖东西却要依照着买东西的人给出的价钱:

      “大姐,买苕菜籽啊!”

      “七角。”

      “不是九角吗?!”

      “跌啦,都跌了好几场了!七角,你卖不卖?不卖我看别家了!”

      农贸市场里除了买卖的人,还有西角大棚底下待买卖的猪牛鸡鸭。牲畜跟着人一起叫唤,粪便在高温下臭气熏天。外婆不断地与人如此招呼着,又一次次地因价钱原因而没有成交。眼看中午十二点已经过去了。倒不是急着想吃饭,更要紧的是,农贸市场只有半天买卖,午饭过后是没有人交易的。

      正在这焦急时分,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男子来到了外婆的摊前,看样子他就不像要买菜种的农民。果然,他变魔术似的扯下一张什么纸片仍在菜籽里,要外婆给钱。外婆也不识字,但没看纸片就明白了什么,赶紧向他解释,自己还没有卖出一分钱,能不能等东西卖出钱了再给。他不依。几番交涉,他愤怒里拎起了外婆的菜籽要没收。外婆又急又无助,大声喊:“我又没有说不给,我午饭都还没吃呢!哪里有钱!我一个老太婆,你给我收了,你也下得去那狠心……”男子不为所动,拎着口袋就走出了农贸市场。外婆一路上紧跟其后大声解释呼喊,我则风快地转动小腿追在他们后面。

      大约是街上人多,有人围观,男子最终将口袋还给了外婆。

      烈日高照,外婆抱着口袋重新回到原地。我很想安慰她,可是不知道说什么。我攥紧了拳头,完全丧失了赶场的兴奋。

      人可以多么高贵,我没有见识过。但是,幼年的这场经历,让我深深体味到,人,可以活得多么卑微,如草如芥,风吹脚踩。天知道,人世间为什么有人老无所依,有人少失怙恃。比如我的外婆,她的丈夫身为农民干部因公残疾丧失大部分劳动力,却没有得到任何的补偿,在伤痛和贫寒中挣扎余生。更不幸的是,他们引以为傲招婿在家的二女儿,因为身为乡村老师,预产期待产在医院一周不见动静之后,硬要回到山里的学校帮学生做期末复习。二十七岁的如花年纪,她却因为临盆跋涉山路,翌日黎明难产而逝。

      一年以后,外婆微笑着给再婚搬走的女婿送结婚礼钱,再微笑着抚爱她孤苦伶仃的外孙女,我。

      万物灵长人的力量,我从来不认为是那些登过雪山顶峰或者玩过徒步旅行的人能够表现的。正如人的高贵与卑微之天壤悬殊,人的强大与软弱,也正恰恰是那些平凡普通的人,像我外婆这样的人,用自己绵薄而坚韧的一生,为我们昭示了它们之间的差别。是的,命运可以欺她,小人可以欺她。然而,每个人漫长的一生都难免遭逢祸福,每个人都会老去,每个人的身边都可以有凌驾于他之上的他人……人之为生仿若冲关突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谁能真正笑到最后,才是强者。

      十几岁以后,我不再热衷于赶场了。人一长大,见识的东西多了,就觉得小镇太小,一切粗俗落后。而就在那时候,外公走完了他病痛的一生,与我们长辞了。

      我长大了,外婆也老了,她独居于山中的小屋里,每日炊炊洗洗,翻腾一下菜地,很少再去赶场。

      我能自食其力后,会给外婆孝敬一点零花钱。但是,这些钱她总是存起来没多久又硬塞给我。她怕我受苦,怕我压力大。她的胃也不好,曾经想过买遍天下好吃的东西孝敬她,现在才发现,她能吃的东西却只有那几样。每每此刻我总是会想到当年镇子上老郎中的那些话:“您不要怄气了……您这是肝气郁结 ……。”

      后来,政府开始给外婆这样的老人发一点微薄的补助,她觉得非常满足。地震以后,外婆终于搬出大山,定居在山脚下,离她曾经心心念念的娘家很近。看着我结了婚,孩子也大了。外婆现在总是乐呵呵的。无所求则无所怨。外婆永远比我想象中更伟大。

      我甚至不记得,政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沿山和老镇子开发起旅游来。只记得这些年来,每年春天,漫天的梨花如雪如羽覆满了山坡,远近游客如织上山。外婆的娘家棚花村,竟然成为年画特色的旅游景点,热闹非凡。一到春暖花开的时节,我也会带着孩子往沿山跑。而我心中真正的山,是什么样子,我却只能指着母亲长眠的方向,对我的孩子讲,白云深处是吾乡。

      前几天,梨花节再次开幕。我们全家去看望外婆,带儿子赏花。外婆现在七十几岁了,还能手脚麻利的料理自己简朴的一日三餐。平时除了折腾一下菜地,就是在各种节日与非节日里笑呵呵地迎接前来探望她的女儿女婿或者某个孙子孙女小重孙。晚辈们走了之后,她又抱着各种新奇的水果或者补品,一一分送给周围的孤寡老人。于是,外婆无论身处何地极得人缘,她很快在新的居住地拥有了许多朋友,朋友们陪她聊天,帮她做事,送给她时令的蔬菜,还一起晒太阳、叙当年。外婆曾经给过我的,无论物质还是情感,我都永生无法回报。但是,每当我在某个周末带着丈夫和儿子出现在她的家门口,每当我欢喜地拥抱她,我的儿子用他刚吃过奥利奥巧克力饼干的黑乎乎甜腻的小嘴唇亲吻她,我明白,那一刻,她脸上绽放的菊花般的笑容,是真切的。而那些曾经同情她的乡邻们,从此眼里重写的,是羡慕。

      告别外婆,途径老场镇的镇口,我看到那里竖起了“古镇”的牌坊。我这才恍然惊觉,有多少多少年了,我离开它就再也没有回去看望过它。当年以为它粗俗落后,却不知道粗俗的人是我自己。从车窗里遥望着依然没有改变路线的下街,我真想停下来,沿着街口走一走。镇子的地图永远在我心中,下街的右手边就是农贸市场,继续前进,左拐是卖衣服的,右拐是药房……

      一树花是如何开了又谢了,一些事是如何撕心裂肺了又渐渐归于止水,我们对过程其实并不历历了然。但是,想了这么久,写了这么多,我似乎有些明白,一座镇子他究竟是如何老了。岁月的风霜刀剑天灾人祸,愚人与智者的不断经过、停留和告别,相逢相忘,他承载了世人的鸡毛蒜皮、春种秋收、生老病死、尔哭我笑……太多、太久。直到终有一日,他疲惫不堪而长卸重负,抽身繁华,避退喧嚣。你也许可以走近它、游历它,但你真的不一定能够懂得它。无论是地震废墟上重建的新宅还是新宅后面人家舍不得拆掉的半壁残垣,无论是墙头的旧砖还是新画栏,无论脚下是不是早已挪为它用只能为老人所辨析的旧址……它们,它们都只能是古镇与故人相认的暗号,是我们彼此相互交会相忆的历史,而游人对此永远不必清楚。正如一些人,他们曾经咽过多少泪吃过多少苦经过多少世事磨折,他们曾经做过怎样的梦爱过哪些人啊看过多少人间冷暖,他们是如何悲伤过绝望过平静了又恍然大悟啊……他们亦不必为外人所懂。他们忆苦如甜,笑泯沧桑。

      做完此篇,忽见豆瓣友邻传上一首日本俳句,其中有如是两句:

      婆娑红尘苦,樱花自绽放。

      想到古镇此时正值花期的梨花,也一定绽放得热烈无辜吧。

            2010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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