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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为贴着您的温暖

只为贴着您的温暖

作者: 慕容艳艳 | 来源:发表于2021-02-13 22:57 被阅读0次

    文/容艳艳         

      一 行走的芬芳

    秋色渐深。

    他斜倚在躺椅上,无神的眼睛怔怔望着门外。庭院前的芍药,正无精打采地低着头,憔悴得只剩枯枝败叶,几株清瘦的月季在微风中颤栗着,木然的伸展着枝丫。它们曾年复一年的在他手中肆意绽放过,沁人心脾的芬芳也曾沾满他的衣襟。如今,这些花木似乎也走向了暮年,随着他不再灵活的双手一起沉寂了下来。

    每日,他默默的坐在躺椅上,眼睛里没有任何神采,谁也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那些纷繁的过往,已随着他的衰老日趋安宁。偶尔,他会发出一些模糊不清的声音,就像婴儿般懵懵懂懂的自语。若有熟人来看他,怔怔凝视一阵后,他会不设防的朝人露出孩子般纯净的笑容。当然,有时他也会像孩子般哭泣得很伤心,怎么劝都止不住。

    渐渐地,我注视他的眼睛里开始有了些懊恼。我是那么的渴望和他交谈,哪怕是说点什么。于是我努力的搜索着一些能让他感兴趣的句子,凑在他耳边反复念叨。然很多时候,这一切都只是徒劳无功。他依旧沉默着,那些曾经从他口中源源不断流出来的欢快的句子,如今就像被突然拧住的水龙头,瞬间没了声响。我不得不面对现实---衰老是残酷的,那个曾经在我眼中意气风发的他,已经变成一个只会需索脆弱的婴孩,一旦离开家人的呵护,根本无法在这个世界上存活。然而从感情上,我仍然无法相信,眼前这位无法言语的迟暮老人,就是我深爱着的祖父。我的记忆始终固执的定格在过去,那个在庭院中行走忙碌的壮实如一棵大树的中年男子。于是不由然的,在远离故土的一些夜晚,我开始慢慢地梳理他的过去,尝试着为他写下一些文字。

    1932年2月的一个夜晚,当一声嘹亮的啼哭划破了漆黑的夜色,一位在门口焦灼等候已久的男子不禁露出了舒心的笑容。这名男子便是我的曾祖父,一位尚且年轻的乡儒。在那个艰难困苦的年代,祖父的出生就如一束和煦的阳光,照亮了他心里所有的阴翳。初为人父的他兴奋地抱着这个粉嫩弱小的婴儿,决定给他取名为:光,暗地里希望他能光宗耀祖。多年后,长大了的祖父也算遂了他的心愿,考入高等学府,逐渐兴旺了家业。

    尽管生活并不富裕,但和那个年代的普通家庭一样,他在父母的呵护中度过了懵懂而快乐的童年时光。一块草地,一片树林,一丛灌木,都是他眼中的天堂。他对这个世界是那么的好奇敏感,是那么的渴望与一切生命交谈。林间一声清脆鸟鸣,都能使他兴奋雀跃,地上一朵无名小花的绽放,都能让他的眼睛流溢出光彩,长空一只雄鹰的展翅飞翔,都能令他心驰神往。然而这样纯粹的幸福时光却在1944年的夏天戛然而止。

    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正处英年的曾祖母骤然间撒手人寰,徒留下满屋的牵挂和悲伤。那时祖父刚满16岁,身后还有一个9岁的妹妹和不足两岁弟弟。母亲的离去,让他第一次尝到了生离死别的痛苦和无助。他明白,从这一刻开始,他再也不是那个在母亲温柔的羽翼下生活的孩子。残酷的现实,也容不得他过多的悲伤和想象,身为老大的他,必须和单薄削瘦的父亲一起承担生活的重担和苦难。自此,洗衣做饭、下田种地、看护弟妹,一度构成了他生活的全部。他毫无选择地从平坦灿烂的青春大道中抽离,拐向一条荆棘丛丛的责任之路。

    生活就这么平静的走着,平静得让青春年少的他有些躁动不安。无数个夜晚,他躺在简陋的木板床上凝望着长空,畅想着未知的世界。他越来越渴望走出这个闭塞的小小村落。曾祖父语重心长地告诉他,唯有读书才能有出路。这句话给了他无形的希望和奋斗的信念,就如一棵种子,在潮湿中胀大萌发。

    终于,19岁那年,他凭着自己的聪明和努力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琼台师范,而后又进修于广东省教育学院。这段求学历程,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也使得他成了村里为数不多的文化人之一。

    毕业后,他回到位于家乡宁远河边的一所学校,当上了一名普通教师。孩子的童真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熟悉的乡音让他感到妥帖和安稳。望着缓缓而过的宁远河水,他感到自己的心也跟着润泽起来。

    当他开始用心丈量着家乡的每一寸土地,触摸它与生俱来的静谧和丰盛,才发现自己对这片土地的爱是如此的深沉。和很多刚毕业的年轻人一样,他格外珍惜这份教书工作。慢慢地,积极努力的他得到了上级的肯定,从一名普通的教师逐渐当上了教导、校长、学区主任。这是他尽心从事教育所能得到的一些肯定,过程始终走得通透自然。他一直是个内心骄傲自律的男子,不屑于走歪门邪道,对仕途没有刻意的强求和欲望。在他三十几岁那年,当地的教育部门想调任他入市区一所重点学校担任校长,他却婉拒了。在当时很多想进城的人看来,这是难得得机会。可他固执说,他舍不得家里,不能丢下一家老小而独自到不熟悉城里生活。或许,在他的灵魂深处,他早把自己和这片土地的命脉系在了一起。

    记忆中的他,是位热爱生活的男子,再寻常的日子,也因他的用心经营而变得生动有趣起来。他会耐心地种下一庭院的花儿,养上一窝活蹦乱跳的兔子,下厨煲上一锅营养好汤,听一段高雅的小提琴演奏,再吹上一段旋律优美的口琴,落下几行工整俊逸的毛笔字。这些都让他无形中多了几分感性温雅的气质,和那些只会呼朋唤友、喝酒行乐的男人不同。

    每天黄昏,当温煦的阳光渐渐从槟榔树梢上消失,他总会在天井里不慌不忙的摇着水,神情专注。当清亮的水溢满了银色的铁桶,他才微微弯下腰,右手轻轻地勾起把手,快步拎到庭院里,侍弄那些姹紫嫣红的花儿。对待它们,他一直满怀温情而小心翼翼。若逢周末的下午,他会在客厅里架起老花镜,气淡神闲读些平日里喜欢的名著传记,期间会偶尔停下,细细查阅着那本厚厚的四角词典。

    第一次看到他弹奏钢琴,是在崖城中学办公室隔壁的琴房里。那时正值下午,窗外透过来的阳光,让他的脸看起来分外的亮泽精神。当时他弹奏的是由一首著名民歌所改编的曲子,节奏舒缓优美。我静静地倚在墙上,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灵巧的十指在琴键上跳动,心里惊讶而又敬慕----我从未想过自己的祖父还会弹奏这类高雅的乐器。

    一直以来,他就如一只行走准确的钟表,简单规律,一目了然。这让我的祖母为之安心和骄傲。几十年过去了,祖母内心对他的爱恋并未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减少。每每逢人谈起他,祖母眼里总是闪烁着别样的光彩。她和祖父十四岁时就定了亲,18岁那年,他用轿子正式把她正式抬进了家门。那时的祖母,相貌并不出众,也不识字,唯独皮肤有着南方人少有的白皙。自嫁了祖父后,青春年少的她无怨无悔的和祖父一起挑起生活的重担,养育尚未成年的弟妹。原本沉闷贫困的家,也因她的精明和勤劳而变得生机富裕起来。

    面对患难与共的祖母,祖父始终怀着一颗感恩宽悯的心。尽管生活过早的憔悴了她年轻的容颜,甚至一度重疾缠身,但在敦厚纯良的他眼里,她始终是他值得善待的妻子。六十多年的婚姻,他把一个丈夫所能给的爱和尊重都给了她。在她面前,他始终如一块透明洁净的玻璃,简单透亮,从未有任何隐秘的黑暗。甚至,他对她是依赖的,逢大小事都会与她商量,如一个需要被母亲肯定的孩子,直到他不能言语。

    这些平凡琐碎的幸福和温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慢慢地在他生命中汇成一条壮阔的河流,滋养着他的身心,让他得以面对任何人生的变故时,都能坦然自若,举重若轻。       

                      二 爱的印迹

    童年的我,对他和祖母总有着某名的依恋,这种依恋甚至超过了父母。新盖的洋房尽管宽敞舒适,可我晚上总喜欢到看守槟榔园的小屋里,和他俩睡在一起。

    那是一间由石砖砌的屋子,狭小简陋却又温情脉脉。临睡前的他们,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话题其实无非就是儿孙们的喜乐,猫狗的温饱,槟榔的收割晾晒、土地的耕种等生活的细微琐碎。那些在夜色中浮动的言语,夹带着幸福恬淡的气味,又如一支在夜色中缓缓流淌的轻曲,缓缓伴我进入梦乡。偶尔夜半醒来,发现谈话声还在,心里觉得安宁舒适。

    印象中的祖父,对我说话一直是轻声慢语,从未高声呵斥。他喜欢亲呢地随我弟弟一起称我为“姐姐”。从上小学开始,他拿出并不宽裕的工资,给我邮定了国内各种知名的儿童杂志,让身居乡野的我能得以看到这个广阔的世界。只是,年少顽劣的我对学业始终不太上心。课余时间,我不是着魔似的描摹一些古代仕女图,就是在芭蕉树下捉弄一群蚂蚁或蜗牛,要不就是和村里的那帮野孩子四处上窜下跳。这些他都看在眼里,可不知为何,他总舍不得厉声骂我,通常只是稍微提高声音对我的说一句:姐姐,你该去写作业了吧?听后,我往往只是故做乖巧的低下头,然后装模做样的坐在书桌前写作业,可好景不长又故伎重演。看着不省心的我,他也只能和大部分疼爱孙子的祖父一样,摇头叹息然后带着慈爱的目光转身离去。

    自小,我便格外的迷恋绘画。每每画出一张满意的画,我都会兴冲冲的冲下楼,得意洋洋地拿着画放在他眼前晃悠,自是想得到他的注意和表扬。自然,他一次也没让我失望过。于我,他始终都是一颗宽容赏识的心。那些激励人心的言语,常让我眉色飞舞,兴趣倍增,从而得以在绘画这条路上坚持不懈地行走,也在日后在黯淡无光的求学生涯中找到许些自信。

    读小学那会,我尚未学会骑自行车,每天都会走路到离家一公里的学校上课。通常,他都会比我稍晚起一点。每天,当他骑着那辆高大的半旧自行车出家门时,我已经是蹦蹦跳跳的走在路上了。偶尔赶上我,他会一连摁上几声铃铛,然后慢慢地在我身边停靠下来,轻声的问我是否愿意坐车。每当这时,我总是止不住内心的欢悦,飞快地跃上车后座,然后用手紧紧地抓住他被汗水微微浸透的衬衫。一路上,伴随着脚踏车吱吱吱的的声响,祖孙俩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觉得愉悦安然。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小学毕业上了中学,有了自己的第一辆自行车,再也不是那个因坐车而欢喜难抑的女童。他依然缓慢地骑着那辆已经显得破旧的自行车,在家校之间来回奔忙。当我在路上飞快地骑着自行车,大声叫着爷爷然后一溜烟地超越他时,丝毫没留意身后那双一直注视我的眼睛。他看着我渐行渐远,既欣慰又落寞。

    五十多岁那年,因为坚持自己用人的原则,他得罪了一些上级领导。据说是他认为领导想要提升的人没有才能,所以他拒绝同意将此人升职。几番激烈争执之后,领导把固执己见的他从学区主任的位置上撤下来,调任到镇上的中学里当名普通教师。那时我正读初二,有一天他夹着一本书轻步走进了教室,笑着和全班同学打招呼,我才知道他担任班上的地理老师。我愕然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他笑容依然如阳光般和煦,声音依旧平稳中和,和以往没有丝毫不同。

    然而在内心深处,他终究还是有些难以释怀的。独自坐着的时候,他的眼睛里,会涌上一丝难以察觉的阴影。然而这些阴影就如轻风在水面荡起的涟漪,很快又散去。转身,他的笑声依旧爽朗如初。年少敏感的我隐约感受到了他的心思。原本无心向学的我,开始认真的读起那些自己原本并不感兴趣的地理书籍,并刻意找个知识点和他讨论,让他滔滔不绝地和我讲解。同时,我尽力将地理科目考年级第一名。我自认为这样能让他快慰一些。

    1993年,中招考试成绩公布后,因为我差强人意的分数,那段时间他显得有些焦灼难安。入睡前,常常隐隐约约听到他和父亲讨论我的前途。末了,他对我说,姐姐,您既然那么喜欢画画,就报考师范美术班吧,文化分不高好考些。临近面试时,头发花白的他,领着我在那座陌生的城市里四处奔走周旋。最终,我顺利的接到了学校的录取通知书,成为了一名正式的师范生,这意味着我即将成为家族里第一位端上铁饭碗的女子。那阵子,他眉角眼梢沾满的都是喜悦,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充满了蜜一般的香甜。

    读师范的第一年,他给我来了第一封信。信不长,但我从字行间读到了他的牵挂和幸福。他娓娓地写道,看到我和弟弟成长,他喝水都觉得滋味甜,他没有什么比这更快乐的了!我虽不完全理解他言语中的深含感情,却分明读到了他发自心底的欣慰。在那座有些清冷的山城,我时常在一些孤独的夜晚打开他的信,落下思念的泪水。

    毕业后,我顺利的分到了城里的一所学校当教师,开始独立生活。城市的繁华和精彩,让年轻的我时常流连忘返,一度忽略了身居乡下年迈的他。偶然回家,看到我的身影,他的眼睛里都会涌上抑制不住的欣喜,在餐桌上的言语也欢畅起来。那时我们的话题已经变得广泛而轻松。这时的他,已不再给我讲努力学习的大道理,却还是会不间断给我叮嘱些为人处世的要点和细节,生怕我做事有所差池。

    若是我偶尔拿出工资买些衣物送他,他便如孩童般欢喜。祖母说,我买的衣服他时常穿在身上,逢人就说是孙女买的。那时的他面色红润光亮,不管什么颜色的衣服套在身上总是显得那么的好看,而我也乐于看着那些衣服在他身上所呈现的光彩。

    日子就宁静得如在他手中伺弄的那些花儿,一路悄然馨香的绽放着。以为他可以这么花好月圆的颐养天年,却不料病魔已不经意间悄然走近了他。在我于海大读书的那一年,母亲来信说,他中风了,住进了医院。当我回去看望他时,听到我的叫唤,躺在病床上的他冲我微微一笑,泪水却瞬间淌了下来,像个无助的孩子。第一次,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脆弱,不禁心酸难忍。

    出院后的他,因为病情影响到右脚,步子再也没有以往的轻快有力。尽管如此,他并没有失去对生活的乐观和热情。每天早晨,他都会坚持在院子里慢跑半小时,然后再阅读保健书籍,烹饪食物,随后在院子里伺弄各式各样的花草。兴趣来的时候,他还会捣鼓出平日里收集的养生书籍、报纸,一样一样翻开与我分享。比如起床时该注意些什么,吃什么食物有益健康等等。然那时的我,着实没有足够的耐心倾听这些,时常心不在焉的点头附和着,更没有细加留意他的感受加以及时共鸣,让他得以更畅快的诉说。这成为了我至今的憾事之一。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身体每况日下,就如院子里那一株逐渐失去生机的绿植。2010年开始,连续住了几次院后,他再也不能下地走路。再后来,他甚至失去了语言表达能力,迷失了和世界沟通的路途。但他的意识还是清醒的,每逢熟人看他,他的眼睛总会痴痴地朝来人张望凝视,随后便泪流不止。承受身体病痛的他,依然感性重情,始终念及生命中那些重要的亲友,只是苦于不能尽情表述。

    即便如此,在祖母眼中,他还是以往那位乐于和她分享喜怒哀乐的丈夫。每日,年迈的她几乎寸步不离地守护在他的身边,擦身喂饭,细加照料。不管祖父有没有回应,她都会娓娓地向他细数着生活中的大小事情,直到两人同时在夜色中沉沉睡去。而那些绵绵软软的话语,就如涓涓细流般地淌过时光的河床,留下爱的印迹。                 

    三 魂归尘土

    2011年11月的一个傍晚,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说他病情危急。待我心急如焚驱车赶到老家时,夜色已浓。

    村子里依然像往常一样安静,屋前槟榔树青黛色的影子默默伫立着,偶有微风吹过,觉得凉意袭人。卧房内,祖母正紧紧拉着他的手低声哀泣,两位姑姑木然地站立一旁,止不住地抹眼泪。父亲则神色凝重地和大夫谈论他的病情。我手足无措的找了个位置站下,怔怔的看着他变得浑浊的双眼,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慌渐渐爬上心头。半小时后,大夫再次听了听他的心跳,摸摸他的脉搏,而后低声道:“打针起不到任何作用了!他已经油尽灯枯,离世也许就这几天的事情,情况若坏随时都可能走,你们做好后事准备罢!”

    本是意料中的事,然经大夫一说破,大家隐忍的泪水瞬间倾泻,不约而同地大哭起来。情绪稍加平定后,家里的男人们合着商议了一会,决定遵照家乡的风俗,将他从卧房移到大厅来。很快,随着房前屋后对联揭去,大厅的沙发、字画转眼间也都被撤走,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由几块厚木板临时搭建的床。当父亲和姑父眼含泪水,合力把他轻移到这张意味着安放遗体的床上时,他稍微蜷缩了一下身体,即刻舔舔嘴唇,微微闭上了眼睛,如一个温顺乖巧的婴儿。不一会,他的眼睛又突然大大地张开来,眼珠四处游离一番后,最终定格到客厅那盏的明亮的日光灯上。他长久的盯着它,带着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情,却没有人能解读他在想些什么。

    厅外,族里长辈们在商量着他的后世安排,低低的谈话声在幽暗的夜色中时断时续。祖母靠在床边的墙壁上看着他哀泣着,时而惨然唱起千百年来流传至今的哀歌。那调子幽怨凄切,让人听之不禁潺然泪下,悲伤难抑。我坐在床尾,默默凝视着他皮肤上细小的起伏和光影,不时抚摸他瘦骨嶙峋的双手,感觉心在一点点的朝黑暗坠落。此时已近凌晨两点,困意不知不觉间爬上眼睛,我却迟迟不敢合上双眼。担心自己一醒来,听到的是宣告他离世的惊天动地的哭声。下半夜,终是抵不住沉沉的睡意,于是忐忑不安地找张床睡下,疲惫合上了眼。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闭上眼睛,往事一幕又一幕地在脑海闪现,恍恍惚惚中,他似乎还是那个健壮如山,笑声朗朗的慈爱祖父,在屋前向我颔首微笑。次日早晨刚睁开眼,不知怎么的,心竟如锣鼓般铛铛铛地猛跳起来。我不由竖起耳朵凝神倾听,确定祖屋那边并没有传来任何哭声,方才慢慢定下心来。漱洗后,我快步走回祖屋大厅,凑到他的床前。此时他正徐徐地吞咽着姑姑喂给他的汤水,神情安详,似乎昨夜的病危只是一场虚惊。此后一连三四日,说来也奇怪,除了偶尔呼吸急促些外,他一直显得安静平稳,没有离世的任何异象。每日下午,姑姑都会摘些干净的柚子叶,切成碎片放在热水里浸泡,以备给他擦身。当怡人芬芳随着袅袅上升的热气四处弥散,姑姑便伸手探探水里的温度,随后把毛巾丢进桶里蘸湿,扭干后细细擦洗他的脸面和手脚。这时,他总会惬意地抿抿嘴,用手轻轻地摸摸头,随后微微合上双眼。这是他从小熟悉的气味,和其他乡亲一样,他始终相信这柚子叶所泡的清水有着某种神秘的力量,将其沐浴定能除魔辟邪,佑人平安。

    然这一枚小小柚子叶,终究是抵不过人世间的生离死别。

    第五日凌晨,他情况突然急转几下,再也不能张嘴进食,只能靠吸氧维持。中午,我在祖屋隔壁楼的房间刚躺下不久,就猛然听到一阵阵悲痛的呼喊声。我即刻慌乱地起身,一路小跑回到祖屋大厅。只见祖母正紧紧把抱他在怀里,声音已经哭得嘶哑。他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嘴巴正大口大口的吸气。此时他眼神已经有些涣散,但听到有亲人在眼前哭喊着叫他,他都会下意识的停留凝望。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的吸气声变得越来越急促尖厉,似寒夜里细细的风号。尽管此时悲痛得无法言语,但我仍清楚的记得他那双离世前的眼睛,那是一双带着对尘世深深眷恋的眼睛,满含着万千牵挂的泪水。那一刻,我相信他意识是清醒的。他依依不舍地看了一遍亲人们的脸,终在祖母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脑袋嗡的一声,扑上前去抓住他的手,凄厉地大哭了起来。此时,我感觉他那双手已经没有任何温度,冰凉彻骨。我深爱的祖父,就此离开了人世!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至亲的死亡,生命骤然离去的巨大冲力,让我瞬间有些心神惧裂。

    泪眼婆娑中,我看到乡亲们小心地把他的遗体移到了大厅中央。这时,姑父把他僵硬的手脚板松,给他穿上光鲜体面的衣服,套上油黑锃亮皮鞋,梳理好头发,而后再盖上一层肃穆的白布。祖传的八仙桌此时也从楼上移了下来,上面摆上遗照和香炉,两旁整齐的放着白色的纸钱,点起了铜色的煤油灯。安放遗体的木床前,则用细竹竿支起一张大大的白布,上面张贴上庄严的奠词。主事的亲戚给父亲、叔叔及小弟分别递上了麻衣,其他的亲属则是清一色的白衣,额前绑上了白布。

    一切丧事的章程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庄重严肃,正如他生前做事一般稳妥。

    村里的消息传得极快,四面八方的亲友很快闻讯赶来,一一进入大厅焚香,和他进行最后的告别。一拨又一拨的人来了又去,哭声起了又停,周而复始。狭小的厅内不久就被浓香火笼罩,熏得人眼睛直生疼。然而至亲们谁都不愿离开,一直悲伤地倚靠在安放他遗体的床前,低声哭泣,泪流不止。厅外吹起了幽怨的唢呐,曲调缠绵悱恻,催人泪下。年长的亲人则席地而坐,一遍哭泣一边唱着哀歌,时断时续地缅怀他的离去。我不时掀开白布一角,朝着他的脸看了又看,不舍地摸摸他冰凉的手。他神情安详,丝毫不闻旁边撕心裂肺的哭声。尘世的一切悲欢喜乐,已和他无关,他的今世已随着生命的消逝戛然而止。

    出殡的那天早晨,天色阴沉,秋风微凉。我一路跌跌撞撞地扶着棺材,随着送丧的队伍走出村子,沿着一条布满细小石子的路,向北边连绵起伏的山丘走去。这条是他生前走过无数次的路,两旁荆棘遍布,杂草丛生,山花肆虐。在这条路上,他曾送走过我的曾祖父和祖母,也曾送过生命中无数的亲朋好友。而今,他躺在一方小小的棺木里,被几名大汉晃晃悠悠的抬着,无知无觉地,再次经过这条路。

    生命的轮回,就这么周而复始,悄无声息,就如花开花谢。

    墓地是他生前和祖母一起选好的,位于北岭的一座半山腰上,视野极为开阔,山底下是一望无尽的田野。周边植物繁盛,遍地青绿。待我们上山时,放置棺材的穴位已经掘出一个大大的深坑,工人们在坑下用石砖整齐的砌成一个长方形,以备更好的放置棺木。地上堆放的黄土尚有新鲜的气味,和棺木的香气混杂交错。此时此景,想到他从此要孤独的长眠于此,不禁又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浑浑噩噩地随着司仪做完殡葬仪式的相关章程,已是下午二时。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已经散去,只留下失魂落魄的家人。主丧的司仪一再叮嘱我们,下山后万万不可再回头看墓地,我虽有万般疑惑,却也不敢多问。这殡葬的章程从古沿袭至今,庄严肃穆,自带着难以破解的神秘色彩和威力,我们只能是敬畏和遵从。

    临下山时,想到从此和他天人永隔,顿觉心碎欲裂。于是我匍匐在地,再次朝他墓地磕头跪下,庄严地拜上三拜。

    贴着土地的瞬间,我仿佛又触摸到了他的温暖,清晰如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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