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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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在下着小雨。
部队在泥泞的山路上艰难前行,走在前面的车队更是要小心翼翼的左右照顾。古人云,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第一次走出家门的我好像这才体会到自己家乡的多姿。山林茂密,苍柏翠绿,宛如随意泼洒的绿色油彩,漫溢在一座又一座的高山石涧。因为雨天的关系,山头会萦萦缭绕起薄薄的一层云雾。不时,还有山野的猿猴从高大的林间跃出。
真美啊,坐在对面的红英姐轻声赞叹。
那是,红英姐,你不知道吗,我们这里可是天府之国,小田又开始俏皮起来。她还得意的捏着下巴,装着摸胡子的样子,摇起小脑袋瓜,“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大家本都没有在意小田,可她这一卡壳让大家都望着他,“两岸…两岸…啥..轻舟已过…”小田侧脸看我和春雅,我俩脸一扬表示不予帮助,小田可给气到了,她竟猛的来了一句,“两岸猴子不停叫,轻舟已过万重山”,整个车上的人都顿时哄笑起来,连红英姐也忍不住捂着嘴笑开了。
突然,车子狠狠的一颠,车上的人倒成一片,小田直接倒在了春雅的怀里。
怎么了,后面车上驾驶室的战士连忙下车大声询问。
随后的步行队伍里也一时拥上了很多人。
车子陷在了泥坑里。
红英姐指挥车上的女兵全部下车,帮忙推车。
昨晚的大雨让松软的山路上变得像海绵一样,踩上去竟感觉软软的很舒服。很多战士像蚂蚁一样,在一瞬间将我们的车团团围住。
你们女同志去捡一些稍大的树枝来!
人群里一个如同训斥的粗壮声音,冲着我们这些站在一旁不知该干啥的女兵们砸过来。
是!红英姐竟朝那车舢板旁黑着脸的人大声回应。
我看清了,那个声音的主人,就是前天在操场上背手聊天的男军官,就是小铁匠很是爱戴的“首长”。
凶什么啊,我们又不是不知道。小田就是这样想啥说啥,她没好气的捡起脚旁的一截短树枝,好像嫌小又发气扔在地上。
小田,不准对上级不礼貌,也不准随意评论上级。红英姐第一次板起脸,我把小田拉到了一边。
那黑脸的人到底是谁,一个营长就总要这样大呼小叫的吗,部队的首长都是这么凶巴巴的吗,就不能心平气和的说话吗,要是让我遇见这样“首长”,我会受的了吗…我一边捡着树枝一边心里不停的冒着问题。
一段树枝绊住了我的脚,这样的树枝垫泥水坑再合适不过了,我欣喜的把手里先前的一捆丢在了一边。卯足了劲像把它拖出来,可那树枝竟纹丝不动。我卷起袖子又俯下身子,树枝很轻巧的从地上被拉起来。我一抬头,树枝另一段站着另一个人。
孙医生…我小声念着。
一滴汗从眉毛上嗉的滑下。
孙医生习惯的扶了扶眼镜,对我点头示意。然后,又向山上走去。
看着医生努力爬山的背影,心里又涌起那莫名的好感,手上好像也有力了。
我把树枝拖到泥水坑边,一脚踩进了污黄的水坑里,泥点溅了一身。
旁边站着很多人。
你们这些耸人都是干什么吃的!让一个女同志在忙着垫坑!
还没等那最后一个字钻进耳朵里,手中的树枝已被那一双青筋暴露的大手抓走。他第一次就在离我这么近的地方,我甚至能看见他浓密的胡茬和臂上突出的青绿血管,一股浓烈却并不难闻的气息在身边回绕。
同志,不好意思,请让一下。那黑脸的汉子朝车底探进身子。
我没有动。
他转过脸对着我,眉宇间芊芊细致,重复着,同志,不好意思,请让一下。
那样的面容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似曾相识,像画面一样定格在我的脑海里,直到现在都不曾淡忘。在那一瞬,我感觉看到了父亲在城门那回望的面容。
很快,很多战士上来帮忙。我站起身,缓缓退后。
你们父亲的这一举动,使我对他又有了新的看法。跟我说话时的礼貌和善,简直让人很难和那个动不动就大吼大叫的“首长”联系起来,是因为我是女兵吗,不,后来和小铁匠的接触中,你们的父亲也有不为人知的细心和对他人的细小关怀。以至于我一直在想,部队里摸爬滚打的男人,在严峻冷静的外表下是否都有一副火热却不善言表的属于他们特有的柔弱心肠。至少,你们的父亲有。
经过三天的颠簸,我们终于出了四川。
入夜,在陕南一处大约有二三十户人家的村落里,我们整个部队休整歇息。
我们三个和红英姐被安排在了同一户人家。
简单的两间瓦房里住着两位相依为命的老人。那身躯佝偻的老汉一听我们是解放军竟喜极而泣,像见到亲人一样的又为我们煮鸡蛋又给我们酿清茶。谈话间,老汉老泪纵横的说到自己的儿子被国民党拉去做了壮丁,生死未卜、杳无音讯,老大娘自儿子被抓走以后就天天坐在门槛上,没有言语的痴痴张望着村口的那条土路。
这些可恶的反动派!小田吃到一半的鸡蛋,变的难以下咽。
春雅小心的扶起面无表情的老大娘上床睡好。
我换下汗过两天的衣服,用清水简单透过准备晾在屋外让一夜山风吹干。我拿着洗好的衣服来到屋后。
月光明亮,山风袭人。
刚挂上幼果的桔子树下,有两个人影。
谁啊?我的声音感觉都能被风吹跑。
顿时,有人清了清嗓子,从树下朝我大步走来。
梁玉兰!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借着月光,我看清了他的脸。
隽科长!?我忙改口,报告首长!我刚洗了衣服,准备拿出来晾干。
这样啊,晾好以后及时回去休息。说完,隽科长又朝桔子树看了一眼就又大步流星的消失在了夜色中。
玉兰,这么晚了还没睡啊。另一个人从树下走了出来。
那身影我一眼就认了出来,红英姐!怎么是你,你们这是?这无心遮拦的一句话让红英姐一下很是难为情。
小孩子,不准随便乱问,红英姐在系领口的扣子。
我孩子般的笑了,哦,我知道啦,红英姐和隽科长在…说着,我把衣服搭在肩上做出亲亲的手势。
红英姐也被我逗笑了,追过来要假装打我的样子。
不许你胡说,不许你胡说。
我们两个就在两根晾衣绳间追逐打闹。欢快的笑声惊飞了树上安睡的鸟儿。
两个人都跑累了,我们就又靠在了桔子树下。
玉兰,你知道就好了,不要再对别人说了。红英姐像个孩子般的看着我。原来恋爱中的女人是这样的可爱,那一刻的红英姐没有了白天的果敢和坚毅,她完全就像一个单纯善良的少女对期望自己的秘密被保守时,那样的楚楚动人,那样的让人怜惜。
好,那红英姐要回答我几个问题。我站起来,仰起脸很是骄傲。
红英姐有些迟疑。
我连忙加追到,不行的话,我可就和小田…
没等我把春雅说出来,红英姐就一把拉我坐下,有些嗔怪的说,好,那你问吧。
红英姐捋了捋头发。
你今年有多大了?
她微微一笑,玉兰看我有多大呢?
我们几个讨论过了,小田说你可能都三十出头啦。我自然会怕红英姐不高兴,女人对于自己的年龄向来都很隐私,不管是什么时候。于是,我补充到,我觉得红英姐可能有二十五六了吧。
红英姐倒很直接,我属兔的,今年刚满二十一。
不是吧,我几乎是叫出来的。
红英姐示意我收声,以免吵醒了其他人。
怎么?不像吗?红英姐又捋了捋头发。
我也很真实的摇了摇头,那红英姐才比春雅大三岁啊,可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呢…
红英姐抢过我的话,笑着说,是啊,红英姐没有你们这些小姑娘长的好看,当然就看起来比较老啊。
我急的使劲一甩头,差点拧了脖子,谁说红英姐不好看了,红英姐看起来很端庄。
好啦,还有问题吗?
当然有啊,在想问那问题前,我故意加上了第二个问题,那红英姐和隽科长是怎么…我又比划出那亲亲的手势。
这个保密!红英姐轻轻捏了一下我的鼻子,你也会的!
红英姐起身要走,我拉住了她。
怎么,还有吗?
我点点头。
什么,说阿。
我支吾了半天,还是用手握了握她左手空空的位置。
红英姐明白了我的意思。
她低下头,头发遮住了面颊。好一会儿,随着深呼一口气,她抬手抹了抹眼睛。
玉兰,我的家在江西老区一个很偏僻的农村,那里和你的家乡一样美。我跟着父亲还有继母一起生活。父亲本分老实,遇事多会闷头抽烟而没有言语。父亲做了一辈子农民,盖下两间茅草房,辛劳将我养大。在我十六岁时,连续三年的干旱,让家里基本上揭不开锅。继母脾气不好,有了小弟之后更是浓烈。常常责备父亲,还拿擀面杖打我。忽然有一天,继母将一个黄脸丑陋,嘴角有痣的婆子带回了家,两个人看着我激烈的讨论着什么。那婆子转身要走,继母将她挽回,我听她对那婆子说了声,十个就十个。
红英姐茫然看着远处幽幽果林。
第二天上午,三个大汉就随着那黄脸黑痣的婆子来到了我们家。那婆子一使眼色,粗壮的汉子就将我扛上肩膀。我奋力挣扎,拼命叫喊。三岁的小弟冲上来打那梁柱一般的汉子,被汉子踢到在地哇哇大哭。父亲在屋里抽烟,继母从婆子手里接过闪亮的银元,喜笑颜开。
就这样,我被继母以十个银元卖到了二三十里外的一户胡姓人家。那胡家老三因为小时得病而成了一个残废。近三十的样子,却只有十岁小孩个子大小,穿衣吃饭都无法自理。整日喜怒无常,拿着扫把满院子疯跑着追赶鸡鸭。要我嫁给这样的人,我怎么能答应呢。那黄脸的婆子,见我誓死不从,就拿缝衣的锥子狠扎我的大腿,我疼得晕了过去。于是,我被关进了胡家后院的柴房。那柴房年久失修,不是很牢固。等到夜里的时候,我把木窗砸开逃了出来。一路上我只有一个想法,我要回家。
红英姐有泪落下。
我翻遍口袋没有找到纸绢,有点不知怎样安慰她。
快到凌晨的时候,我跑回了家。继母慌张的从床上爬起来,冲到厨房拿起擀面杖要打我,我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木棍硬硬摔在地上。这时,父亲一巴掌打在了我脸上。他竟那样大声的吼到,已经做了别人媳妇还不回去!我哭了,哭得伤心欲绝。父亲曾经是那样的疼爱我,耕地劳作回家的路上,将我架在肩头听我喃喃唱歌。可现在,却要撵我出门。我拿起院子里柴栏上的砍刀,爸,您要再逼我,我就砍下这手指!父亲怒吼到,滚回去!
我又握了握红英姐左手空空的地方,心会随之一颤。
忍着剧痛,我跌跌撞撞的朝县城走去。一位路上的好心人给了我两个窝头,就是那股子爬也要爬到县城的想法,让我终于看到了那斑驳的城墙,而后就在县城开始了靠乞讨过活。有一天,解放军的队伍来到了城里,人们争相欢迎。听说解放军在征集人员入伍,我疯了一样冲到报名的地方。当我挤到解放军同志跟前的时候,不知是兴奋还是过于虚弱了,竟一头栽倒在了他们身上。而我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部队临时大院的医护室里。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站在床边的隽科长。不,那时他还是宣传科的一名干事。
同志,你终于醒了!隽干事笑着端起床头柜上的罐头瓶,来,吃点吧。
我努力支撑着自己坐起来,解放军同志,我…我想…我想参军入伍。
隽干事像哄小孩一样的问我,为什么要参军入伍啊?
我抬起自己的左手,不由自主的流着眼泪,向隽干事讲述了那不堪回首的自己的故事。隽干事很是同情,我看见了他紧攥的拳头。尔后,他把整瓶凤梨罐头塞给我,我去跟首长说!然后就转身跑掉了。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我就晕倒在了隽干事的怀里。
红英姐如释重负般叹口气,玉兰,所以那天在听到春雅讲她参军,是因为不想在家里待时,我并无感到意外。不管是怎样的境遇,我想春雅一定有她的原因。我们回吧,天晚了。
我默默和红英姐朝回走。心里委实震惊、波澜起伏,身边这二十刚刚出头的女子竟有这样的经历,这样的勇气,这样的刚毅,我深深被红英姐的无畏无惧所折服。我想,也许正是这样的坦荡胸怀才让红英姐在西藏的天空下依然丰碑伟岸。
到家的时候,小田、春雅她们都已睡得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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