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梅吉旁边的那个黑黑的女孩子
是韦汉酒吧的那位意大利人的最年幼的女儿。
她的名字叫特丽萨·安南奇奥。当她的牙齿露出来的时候，她是非常漂亮的，
梅吉很喜欢她，课间休息时，
她们俩相互搂着腰在操场上散步。
有一天吃午饭的时候，特丽萨把她带到酒吧去见她的妈妈、
爸爸和已经长大成人的哥哥、姐姐。
他们对梅吉那一头金发的着迷不亚于她对他们那黑皮肤的赞叹。
当她把那双大大的、
闪着美丽的光芒的灰眼睛转向他们时，他们都把她比作一位安琪儿。
她从妈妈那里继承了一种难以言喻的、
极有教养的神态，这种神态每个人都能立刻感到，
安南奇奥家也是这样。
左撇子的梅吉能在石板上写出一行漂亮的铜板体字。
在学校的头一年中，梅吉长高了一点儿，她孩童的丰满不见了。
和特丽萨相互搂着腰，
坐在高大的无花果树下说个没完没了是梅吉生活中的乐趣。
她们谈外国侨民与众不同的家庭，谈她的布娃娃，
以及关于她的柳木纹茶具。
受到家人热情宠爱的特丽萨的青花茶具共有108件，
包括细巧精致轻薄的茶杯、茶托和盘，一把茶壶、
一个糖罐、一个奶罐和一个奶油罐，
还有大小正适合于布娃娃用的小刀子、小勺子和小叉子。
梅吉没法把特丽萨满脸笑容、矮矮胖胖的妈妈和她自己那面无笑容、
颀长苗条的妈妈相提并论，
所以她从来也没想过：我希望妈妈拥抱我，吻我。
在装饰着人们喜爱的毛利雕刻和毛利画的天花板的旧教堂里
举行星期五祝福礼的时候，
当毛利人在风琴席上突然引吭高唱颂歌的时候，
梅吉的思绪正盘旋在与天主教和波利尼西亚相去十万八千里的
一片茫茫的青色里。
腊月和梅吉的生日预示着盛夏的来临。
菲认为梅吉生来就有卷曲趋势的头发是幸运的。
菲用梅森·皮尔逊梳子为梅吉梳头发，她用左手抓起一把长卷发，
熟练地围着食指梳理着，
直到整缕长发都卷成一个闪闪发亮的粗卷；
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将食指从发卷中间抽出来，
将发卷展成一条长长的、浓密的卷发。这样大约重复12次，
然后将前面的卷发束在一起，
用刚刚熨出来的白塔夫绸打个蝴蝶结，系在头顶。
傍晚前，帕迪从韦汉镇回来的时候，梅吉躲在一个角落里。
他看了一眼她那剪过的头，泪水夺眶而出；
他坐在他那把温莎椅里，摇晃着，两手捂住了脸，而站在那里的人，
交替地换着脚。菲泡了一壶茶，
在帕迪缓过来的时候，给他倒了一杯。
"再也不准和达戈人或你哥哥们以外的任何人在一起了。他们太坏了，
不配和你玩。
鲍勃，你听着，
在学校的时候除了你和咱们家的孩子以外，不许梅吉和其他人在一起，听见没有？"
鲍勃点点头："听见了，爸。"
第二天早晨
"妈妈，妈妈，我不能这个样子到学校去见阿加莎嬷嬷！"
"哦，可以的，可以去的，"妈妈答道。
阿加莎嬷嬷根本没注意头上包着一块棕色印花大手帕的梅吉，
可是在玩的时候，别的女孩子抓住了她，
扯掉了她的毛巾。她的脸只是略微受了些影响，
但她那去了遮盖的头却难看之极。
鲍勃瞧见了这情形，他赶了过来，
把妹妹领到了板球场的一个僻静的角落里。
"你难道没注意到她们吗？梅吉，"他粗鲁地说道，
拙笨地用头巾把她的头围了起来，
轻轻地拍了拍她那倔强的双肩。"这些可恨的小丫头片子！
要是我想到从你的头上抓出几只虱子留着就好了；我相信，
虱子还会有的。等到人人都忘记了这事的时候，
我就往几个人的头上撒它一把。"
其他几个克利里家的男孩都围在梅吉的身边，他们坐在那里保护着她，直到钟响。
一天梅吉得到了她朝思暮想的那套柳木纹茶具。
这套茶具摆在一张做工精致的漂亮的深蓝色桌子和几把椅子上，
这是弗兰克在他绝无仅有的空余时间里做成的。
艾格尼丝坐在两把小椅子中的一把里，
穿着菲在绝无仅有的空余时间里制做的深蓝色的新衣服。
梅吉忧郁地望着每一件器皿周围的蓝白相间的图案；
望着华丽的小宝塔；望着鸟儿和不断地从拱桥上飘渡的小人，
它的迷人之处已经不复存在了。
1917年圣诞节的前两天
“为什么当德国鬼子和土耳其人残杀我们的人的时候，我却稳坐在这里？
在军队里他们会付我饷金的！我会升上去的，
也许能有机会比一个铁匠更有出息呢！"
17岁的弗兰克一边恭恭敬敬地把帕迪从图书馆里借来的
一星期的报纸放在桌子上，一边说道。
“孩子，我是从一个经战千年的国家来的，
看看穷兵黩武的丘吉尔是怎样把咱们的战士
送到象加利波利那种无济于事的地方去的吧！
你想做的事你都可以想，你还不够当兵的个头儿呢。"
在整个塔拉纳基半岛上未有与体格健壮，头脑敏捷的弗兰克抗衡的人。
帕迪颇为理解弗兰克之所以打架是为了博取别人的尊重，
他也曾经用打架来证实自己的勇气。
他仔细地打量着这孩子，试图去理解他，但却理解不了。
即使是他对菲的爱也无法克服他对弗兰克的恼怒。
弗兰克张着他那双短短的、好看的手护着那张摊开的报纸，
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种既恳求、
又倔强得不屑于恳求的、傲慢而古怪的神色。
既没有克利里家的特征也没有阿姆斯特朗家的特征，
也许他眼睛周围那点像菲的神态是个例外。
这场谈话在非同平日的沉默中戛然而止了。
梅吉看弗兰克——就好象他随时会从眼前消失似的。
弗兰克吃完了饭，说了声"对不起"离桌而去。片刻之后，
从柴堆那边传来了斧子劈圆木的砰砰声。
弗兰克的手腕上戴着皮腕带，吸收着从胳膊上流下来的汗水，
可是他那灵巧的双手却没戴手套，
轻巧地抓着斧把，表现出了精湛的掌握方向的技能。
在越来越昏黄的光线中，弗兰克几乎是本能般地劈着柴。
梅吉以长期练就的本领不费力气地躲避着飞来的木片，
耐心地等待着他去发现她。在他劈到圆木的中心时，
斧头完全砍进去了，
大块大块楔形的木头在离他身体越来越近的地方飞起来。他全然不顾，劈得反而更快了。
就在圆木轰的一声断开时，他轻巧自如地跳到了空中，
落到了一旁的地上，微笑着，
然而这并不是快乐的微笑。
他转过身去，拿起一把新的斧子，
他看见妹妹穿着整洁的睡衣耐心地坐在一边。
"弗兰克，你不会真走，对吗？"她抬头望着他。
"我也许要走的，梅吉。"他温和地说道。
"哦，弗兰克，你不能走，妈和我需要你！
没有你我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尽管这话使他痛苦，他还是笑了笑，
因为她是在无意中说着与菲所说过的同样的话。
他背靠着一根圆木坐了下来。
"梅吉，有时候事情并不像你所希望的那样。我想，
我们应该能够首先为我们自己着想。我想走，
因为到了我自己谋生活的时候了。"
梅吉认真地点了点头。
"哦，梅吉，我认真地考虑了很长时间。我是要走的，这是肯定无疑的。我知道，
你和妈妈会想念我。
可是鲍勃很快就长大了。爸和弟弟们是一点儿也不会想我的。"
"那你还喜欢我们吗？弗兰克？"
他转身把她紧紧地搂进了怀里，抚摸着她，痛苦中掺杂着高兴，
但更多的是伤心、悲苦和渴望。
"哦，梅吉！我对你和妈妈的爱比他们全都加在一起还多！天啊，
为什么你不大一点儿，
使我可以和你谈谈呢？也许你这么小反而更好吧，也许更好一些……"
他突然放开了她，努力控制住自己，他的头靠着圆木，望着她说，
"梅吉，你再大一点儿，就会更懂了。"
"求你别走，弗兰克。"她重复道。
他笑了，笑得象是在呜咽："哦，梅吉！难道你听到了什么吗？哦，
那没什么大不了的。
主要的是今天晚上你看见我的事对谁也不能讲，听见了吗？
我不想让他们认为你很清楚这些事。"
"我听清了，弗兰克，我全听清了，"梅吉说。
"我一个字也不会告诉别人的，我保证。"
她太小了，讲不出更多的东西。
弗兰克是她那有限的天空中的一颗灿烂的明星。
他似乎是唯一能从坐着和她谈话中体会到乐趣的人，
他用她所能理解的方式来解释万物。
自从艾格尼丝掉了头发那天以后，弗兰克就无处不在了。
尽管她遇到不少伤心事，
但哪一件也没有伤透她的心。不管是藤条，还是阿加莎嬷嬷，
或者是虱子，都是如此，
因为还是弗兰克能给她慰藉呢。
可是她还是站了起来，努力笑了笑："要是你非走不可的话，弗兰克，
那也没什么。"
"梅吉，你该睡觉去了。你最好在妈妈查铺以前回去。快走吧，赶快！"
第二天清早，帕迪到韦汉给旺加努伊的警察局和军队拍去了电报。
三天以后，警察把弗兰克带了回来。
斯图尔特在离大人20英尺远的房子边上文静地观看着，
这文静出自那颗平和而又富于同情的幼小的心灵。
弗兰克首先转过身来望着他的母亲，
那双黑眼睛和灰眼睛交流着一种从未用语言表达过的
隐秘而又痛苦的感情。帕迪的目光镇住了他。
他感到生气勃勃的鸟被从广阔无垠的天空赶了回来，翅膀被剪去，
歌声被茫茫的沉寂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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