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梁氏一族聚居在铜官狮子岭梁家垅,几十户人家分成梁家垅大屋、毛家屋场等几个梅花村。我们大树脚下只有两户人家,一户是我们家,一户是我们的邻居瑞生满嗲家。
我们两家房屋连墙共壁,两家大门都坐东朝西,中间隔着一个土堆,土堆上有一棵桂花树和一棵桐子树。在我们家的厨房柴火间有一个小门,直通隔壁家的院子,常年关着,特殊情况时可作为通道,平时来往,都走大门。
瑞生满嗲是读过书的乡村知识分子,经营一间小药铺,卖中药,还自制丹膏丸散,有点小聪明,会玩点小手段,如把牛皮参入驴皮熬膏之类。更厉害的是还能包揽一些小颂事,帮乡下人打官司。
满嗲在世时,家境很殷实,小日子红红火火,家中一年四季鱼肉不断,房屋也够气派,是砖雕门楼,大门两边砖刻一幅对联,上联:义门礼路,下联:智水仁山。
但不知怎么搞的,满嗲死后传到他儿子手上,家境一落千丈,迅速衰败。
他的儿子叫梁自民,比我爸大,我们叫他自民大伯。他的智商和他爸比,简直天壤之别,据说读了十几年书,冇升过级。老师教他做诗,四句话东扯葫芦西扯叶,老凑不拢,差点没把老师气晕过去。老师在他诗后的批语是:诗也屎也,臭而无渣滓屎水也。
我懂事那会,自民大伯已经当了爷爷了。家中时常缺盐少油,特别青黄不接的时候,他们家有一餐没一顿的,时不时到我们家来借米,毎一次我的叔嗲都会借给他。
我的叔嗲是个持家有方的人,看着这个本家侄儿家境的衰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每次自民大伯来我家借米,都要教训他几句,自民大伯总是红着脸唯唯诺诺,没事就避开我叔嗲。
有一次,自民大伯又来借米,刚好叔嗲不在家,是奶奶舀米给他。我奶奶是个大善人,素有同情心,满满装了一升子米,又另外捧了两把给他,自民大伯千恩万谢,一时高兴,不知触动了他那根筋,即兴做了一首诗:
从前鱼肉穿竹篙,现在稀饭嚥辣椒。
随时贵,随时贱,稀饭还是辣椒嚥。
颇有竹枝风味,并不像传闻的那么差,真实地写出他家的生活,这首诗迅速在家族中传开。
我领略自民大伯的憨厚是我三岁那年,我外婆家住在湘阴县的漳树港,离我家有二、三十里地。那年我妈回娘家,我爸要上课没空陪,家里的长工师傅有别的事,只好请自民大伯帮忙送我们。
那时乡下没有班车,只能走路。自民大伯挑着一担箩筐,一头坐着我,另一头装着我们的换洗衣服、以及送给外婆家的土特产等走在前面,我妈打着阳伞跟在后面。
沿途要经过很多村落人家,当我们从一个叫左家大屋门前经过时,突然响起一声沉雷的般的吼声,一头凶猛的大黄狗,怒冲冲的向我们扑来。自民大伯手忙脚乱,用箩筐去挡狗,这时担子在他右肩,我坐的箩筐在他身后,他本应该用前面的箩筐去挡狗,谁知他转了半一个圏,我坐的箩筐反而到了前面。恶狗直扑箩筐,狂吼不止,眼看龇着尖牙的嘴就要吻在我脸上。
“妈呀!”我一声惨叫,双眼紧闭,狗身上的臭味我都闻到了,吓得我差点没闭过气去,我妈护子心切,拿起阳伞向狗冲去。
说时迟那时快,突然从我妈身后窜出一条黑影,直扑那条大黄狗,和大黄狗咬在一起。定睛一看,是我们家的黑狗。我们家养着四条看家狗,黑狗是其中最大最凶猛最忠诚的。我们家的狗从不吃大便,也不吃别人给的食物,我家厨房边上的走廊上,有四个石缽,毎条狗一个,每天我妈或我奶奶按时喂食,从不间断。
黑狗什么时候跟在我们后面,我和老妈都没注意。这时屋主人也出来了,和我妈一起各自叫住自家的狗,黑狗才不情愿地分开,黄狗露怯了,嘴里嚎叫着躲到主人身后,大概什么地方被咬伤了,黑狗则跳到我妈身边。这黑狗最听我妈和奶奶的话,我妈怕它在路上发生意外,叫了一声:“小黑回家!”它果真乖乖地从原路返回。
我们继续往前走,我妈还是跟在后面,发现我坐的箩筐朝下滴水,走过来一看,是我吓得尿了裤子,只得停下来给我换衣服。
到了外婆家,我当晚发高烧,外婆问明情况,请人给我“收吓叫魂”。因为我在路上被狗吓着了,担心我把魂丢在那里,就请人从左家大屋开始,叫着我的名字一直叫到外婆家,要把我的魂叫回来。很迟了我才听到叫魂的声音:“宽伢子,回来啰!”外婆回应着:“回来啰!”
打那以后,我妈回娘家再不请自民大伯送了。
顺便说一句,那头真诚的黑狗,在1950年冬天,被人用梭标杀死在祖屋前,皮肉葬在他们腹中。我们一家人难过了好几天,长大后我再不养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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